鍋里的四寶湯正在咕嚕咕嚕地冒著氣泡,我系著小圍裙樂呵呵地坐在小凳子上等著,聞著紅棗、枸杞、桑葚和蓮子的香氣,像等待豐收的老農一般,一臉虔誠。
「小姐,小姐!「素芳的聲音遠遠傳來。我就知道靜不過一刻。
素芳一溜煙兒地向我跑來,」午課就要開始了,你在後廚做什麼?午課也不準備去了?「轉瞬又被鍋里的味道吸引了。」小姐你在熬什麼啊?好香呀。「
我嘆了口氣對她說︰「女德自然是要去的。女子無才便是德,我是有點缺德。不過素芳,我們做個游戲吧,從現在開始到晚上,你別跟著我,或者跟著我不說話,我這鍋濃濃的保養湯分給你一半。」
素芳說︰「那當然好啊,不過下午是受訓女德,我是要站在你身後共同聆听教誨的。女傅最為嚴厲,我也說不敢說話。不過小姐你上午和其他。小姐鬧得不愉快,這下午去了可收斂著點。「
我邊熄了爐火邊對素芳說道︰「我不挑事,但也不能怕事啊。就是閑來生是非,手里閑了,心里就開始忙叨了,都派西北砌長城去,一天給個饅頭也得感謝生活。「
說完素芳還要和我說什麼,我用手一指倒在甕里的四寶湯,她就乖乖閉嘴了,拉著我回屋換了衣服去了德馨閣。
下午我們來的早,德馨閣里還沒來幾位,我隨意找了個地方坐下,我正前方的桌子上放置著一卷書,我拿起一看,是一本班昭寫的《女誡》,就是寫著「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的那部「著作」。
也就是說一個男人哪日回來告訴他的媳婦兒,我看中隔壁小娘子啦,他的媳婦兒得趕緊拍手叫好︰相公好眼光!不準提反對意見,提了你就不是好媳婦兒!
能這樣做的女子應該是脂粉抹多了,把腦子堵住了。腦袋成花盆了,只能用來長頭發了。
班昭大姑就是生不逢時,沒趕上焚書坑儒,要不就該讓她抱著這書一起跳坑里,三兩下埋了。哪里還能有這樣的胡言亂語流傳于世?
我不由得嗤笑一聲。
這一笑卻引起一位剛走進來的女子的注意,她向我過來,跪坐在我的桌前,好奇問︰「姑娘覺得這卷書寫的很可笑?」
我趕緊搖搖頭︰「我哪里覺得可笑了,我是覺得它應該去它該去的地方。」
女子疑問︰「那它該去哪里呢?」
我哈哈一笑,把書遞給素芳︰」我回去還要熱一下四寶湯,我屋里卻沒有木柴,有了它正好。「說到這里,素芳在我身後偷偷地拽我。這丫頭未免也太膽小了,說些實話,難道又能得罪誰了不成?
我一抖袖子,把她的手抖掉。
面前的女子面色一沉︰」哦?姑娘認為此書如此不值一提,敢問姑娘有何高見?「」高見倒是沒有,我只是詫異于這書竟然出自女子之手,而且還被其他的女子視為言行典範。女本柔弱,生活中也應溫柔持家,但為何女子都要卑微,都要曲從。這世間本就以男子為尊,女子還要自輕自束。可知人先自輕而人後輕之,自己都要求自己低眉順眼,所以只能一輩子在戰戰兢兢地活在一紙休書的恐懼中。「這一番話我自認為有利有據,是在為廣大婦女朋友發聲,所以邊說還刻意直了直身板,等待著支持和吶喊。
眼見這位女子沒什麼反應,我說的高興便也沒有克制︰」話說這位女夫子也是糊涂,怎麼會讓大家修習這卷,可見,好的老師會讓人明白如何自處,但有些老師卻在叫人做個好奴才。「說完我有親熱一笑,」咱倆說說得了,就別外傳了,我這剛來,還得和教引姑姑好好相處呢。「
這個女子卻冷笑一聲︰」但是我已經知道了。看來這位新來的小姐博聞強識,自是不需本傅相教,今後也會受到夫家的喜愛。「
果然是背後莫論人非。我一愣,隨即討好笑道︰」姑姑您保養的不錯啊。哈哈,今日吧可能說的多了,這樣吧,我就先回去了。「說完施施然一拜就想溜了。」回去?小姐剛才不還振振有詞的麼,《女誡》雖然您可以輕視,但溫家的規矩卻容不得你。出去,到德馨門前跪著自省去,好好想想身為女子何為本分!「她在我身後強硬地說。
你讓我留下我就留下唄?我听著卻腳步不停。正待出門,只听她一聲傳喚,門口出現兩位一身橫肉的婦人擋在我的面前。
我趕忙往後退退,怕她們一擋我,把肉甩我臉上。
女傅的聲音後面傳來︰「去德馨門口跪一個時辰,現在不去,讓婦行嬤嬤抽你十鞭子,再敢多言,鞭罰二十。」
那我小跑去可不可以少跪一會兒?
無奈,我就跪在德馨門門口,來來往往的後庭閨秀們都好奇地觀望我,像桑寧若之流還不時發出譏笑之聲,我也都一一笑回去。面對生活的嘲笑,一定要大聲地笑回去,指不定誰笑到最後呢。
但是今天這事兒實在是憋屈,不由得回頭狠狠地瞪了素芳一眼︰「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她是女傅啊?」
她卻搖搖頭,我不耐煩問︰「說話啊!「
她才弱弱地對我說︰」你不是不讓我說麼,還說做個游戲何況我是提醒小姐了啊我揪了好久你的衣服「
這一下氣的我眼藍藍,質問她︰」半鍋湯就把你征服了啊!你作為侍女的原則和操守呢?女傅要給你炖一鍋,你還幫她用小皮鞭抽我了唄!」
她委委屈屈地告訴我說︰「我怎麼會啊,女傅才不會給我炖呢。「
我說的重點是炖湯麼!看她欲言又止的,我對她道︰「有什麼話就說。」
「你讓我說的話,那四寶湯還給我喝不?」
我︰
這時秦舸姍姍來遲,看我跪著低頭問我怎麼了,我如實相告,她卻風風火火地進入了德馨閣。
過了不久她又跑出來了,板板整整地跪在我身邊。
我不禁問她︰「你跑出來做什麼?」
「我進去的時候女傅在和大家說你如何頑劣不堪,說出了好多違背道德的話。」
「然後呢?」
「然後我說你說的很對。」
「再然後呢?」
「女傅就讓我出來陪你了。」
我不禁失笑,果然物以類聚,有趣的人都會相逢。
但我有些好奇,不禁問她︰「我出來就算了,我無依無靠的,你是天下第一鏢局的小姐,女傅也敢管你?」
她回答道︰」溫老爺和溫公子覺得《女誡》說的都是對的,所以溫家上下只要是女的都得會《女誡》。女傅嘛,就是管理內廷所有女孩子德行的人,違背女德,她就可以打罰我們,這還是溫老爺特許的。待我從溫家嫁出去,必揍她一頓解氣。「看來她是經常挨罰。
這樣性格的女子馳騁江湖,快意恩仇多好,在這里多可惜。
我把我的話問了她,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告訴我︰「我說了你可別笑話我。」我倒覺得她這樣的個性,不好意思還挺難得的,點點頭示意。
她臉頰有點泛紅地說︰「我自十三歲見過溫少爺後,我就想著,要是能日日見著他便好了。我秦家女子都是習武的,只有我一人入了內廷。你不知道,他那日穿了一件白色長衣,雖只有十六歲,但有多英氣。」說道這里她的大眼楮亮晶晶的,很漂亮,原來女子在想念她心儀的男子時眼楮會發出驕傲的光芒。「但是只有溫家有生意的時候才會來鏢局,所以我便求了父親,來到了內廷。我雖然一直在鬧笑話,總是不開心,但是我總想著回去了就看不見他了,我也就願意在這過生活了。」說完大大咧咧地沖我眨眨眼楮。
但是素芳曾告訴過我,溫謙並不中意她。想到這我不禁有些心疼她。笑著逗她說︰」你就該趁著他去你家談買賣的時候,順手綁了,天天喂養在家里,日日看著,心里多歡喜。時日久了,他也就從了。「
說到這她倒是有些低落︰「但他卻未必想日日見到我啊。溫少爺對誰都很好,對我也是客客氣氣的。剛來內廷的時候我做了些什麼,傅曉卿她們都會贊揚我好厲害。我就會跑到溫少爺面前表現一下,可是我越表現,他卻對我越客氣。「
我問道︰」你都表演啥了?「
她努力地回憶了一下︰「空手劈西瓜,倒拔垂楊柳,連續後空翻,胸口碎大石「
每日都有一位女子在深情地向他展示自己的戰斗力,我能體會溫謙那些時日的苦悶心情。不知道他當時是不是想多招幾個護院隨身跟著。
這個實心眼的孩子,別人捧殺她,她竟然也不自知。
師父對我講過一個故事,有一戶人家有個小少爺,是這家老爺的老來子,寵愛異常,全家人都哄著慣著,讓這個孩子無法無天,經常在書上尿到別人頭頂還哈哈大笑。這家人有一商戶對手,有一天在樹下閑坐,被小兒尿了一身,小兒卻不道歉,反而笑話對手。對手靈機一動,不僅不生氣反而表揚他,並給他糖果吃。幾次都是這樣。直到有一天,一個惡霸坐在樹下,小少爺仍然這麼做,結果這位小少爺因此被打斷了雙腿。
有些夸贊是涂了蜜的刀,舌忝到了甜頭,劃破了嘴。所以當別人說你好的時候,別忙著興高采烈,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好,別這邊自己在得意洋洋,那邊別人在身後說︰看,這個傻缺兒。
我同情地問她︰」這樣的狀態你堅持了多久?「
「半年後我就覺得不太對了,為什麼我這樣努力對溫謙好,他卻和傅筱卿一群人走得更近了。」
可憐的溫謙,整整受了半年的驚嚇。
我又問︰「那你最後怎麼收場這件事的?」
她蔫蔫地對我說︰「我後來有一天終于發覺了,在女德課的時候用琵琶敲打她們來著,我還覺得她們身體弱,下手很輕。但是還是把傅筱卿和桑寧若嚇的臥床了一周,女傅報告了溫堡主,我差點被遣送回家。是我爹用免費的三趟鏢才讓我留下來。這我還被關了一個月,不讓我出門。」
我不禁失笑道︰」你家不是天下第一鏢麼?行走江湖,都是能動手就別吵吵了唄。遇到對手了,就只能打服了為止?你來之前你爹娘沒囑咐你與人相處之道麼?」
她卻淡淡一笑,眼神有點憂傷地告訴我說︰「我娘走得早,父親帶著哥哥們走鏢,姐姐們也都早嫁,我平時都是一個人。十三歲之前有武師教我習武,十三歲後來到了這里。自從上次動手打了他們,她們也都不太接觸我。有時候我還真想回家。」說完她又苦著臉告訴我︰「跳舞太難了啊。」
我也深有同感。我們就跪在德馨閣門口,你一句我一句,倒也不覺得時間過得慢。
但漸漸地,我的腿有些跪麻了,便悄悄地依靠在秦舸的身上,她其實發覺了,只是默默地扶著我,並不介意。
我看著她嘻嘻哈哈地對我講述她來到內廷後發生的一切,女傅說她就是開在內廷里面的一朵奇葩,看著她莽撞但不失可愛的樣子,不由對她溫柔一笑。
心里默然道︰從今日起,你身邊有我了。擁有一顆初心的人都值得被珍惜。
我看著她又想到了寧遠,我憨厚可愛的寧遠。雖然她們都善良寬厚,但也不盡相同,寧遠的性格是永遠是對錯分明,是中規中矩的,是符合主流價值觀的。就比如說我做錯了事情,師父追著打我,她肯定幫著師父圍追堵截,但是事後會陪我受罰,幫我上藥。顏惜單純,我曾經忽悠她和我一起偷柿子,寧遠知道了,秋天又默默地摘了草廬里的隻果還給人家。
而眼前的這位女子卻憨直的可愛,她的對錯只是她心里的對錯,認準了的也就堅持了。
但無論怎樣,這些善良可愛的女子都應該被生活溫柔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