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不透風的內室里,蘇嵐站在落地的穿衣水晶鏡前,緩緩解開了自己的衣裳,一層一層。胸口的布條被素手揭開,只與一人相對,最後一道秘密,亦無從掩藏。
波瀾起伏的曲線,昭示了,他根本就是一個,女人!
執起絲帕,輕輕擦掉眉梢眼角的易容粉,這張臉似乎依舊,然而細節的幾處改動,便將這張臉變成另一個人。
盡管如此相像,卻也不是一個人。
「二哥,我從來都不是你。」她緩緩撫上鏡中人的臉,卻再不敢看向那面鏡子,緩緩沉入了浴桶,蜷縮在水中。
浸沒在水中,靈魂如同漂浮在虛空,往昔時光竟也一同上涌。
這是她來到這個世界的第十五年。從三歲穿越到這個身體起,她被叫了十二年的蘇顏,三年的蘇嵐。
這片土地被稱為至和大陸,到如ˋ今已是諸國割據三百年,大抵是三國並立,小國夾雜的局面。
而她是齊國大將軍蘇胤和望族柳氏的嫡女柳煙的小女兒。說起她的穿越,那又是另一樁狗血的八點檔劇情,知名歷史學者目睹愛人的背叛後車禍枉死。這已是痛徹心扉,可比起她更為狗血更為慘淡的這幾年實在是塞牙縫都不夠。
她的父親蘇胤,本是這楚國人,出身楚國第一世家蘇家,卻因為愛上她的母親,而不惜叛國遠走他鄉。
楚國尊奉門閥世家,雖皇權至高,而門閥盤踞朝堂,把持高位,隱隱左右政局。門閥以九世家為尊,而世家又以蘇家為首,她的父親,正是現任家主蘇晉的嫡長子。在楚國,世家家主地位極高、權柄極重,而作為蘇氏家主,更是權傾天下。然而由于她的父親,蘇家的勢力在這近二十年間,實際上有所衰落,使其他世家並清流派系迅速崛起。門閥之爭、儲位之爭在這十年間,已成楚國政局的主導。
齊國則是典型的文人治國,士家掌握朝野,可自蘇胤開始,武將也登上了政治舞台,而武將勢力也在她成為太子妃的那一年達到頂峰,隨著父親的死亡,又歸于平靜。
周國則是後起之秀,寒門與所謂貴族並無區別,皆一視同仁,可周國地處偏僻,國中多人行商,因而富商在周國極有勢力,為了保住資深財勢,他們結為財團,背靠朝中權貴,隱隱左右著周國的局勢,因而無門第之分的周國,卻是以財勢衡量地位。
她破水而出,胸口傳來隱隱的鈍痛,她不知是在因水下停留還是被這回憶折磨。明知再想下去,又是掙扎,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叫回憶迅速上涌,頃刻間將她籠罩,不可忍受的心痛一瞬間將她淹沒。
說到底,她來這的頭十五年又是小說里賺人眼淚的後媽情節。受盡父母兄長疼愛的她,義無反顧的愛上了齊朗。高門貴女、嫡出皇子、兩情相悅,她以為在這個父母之命的年代里,幸運的遇見了真正的愛情。父兄不遺余力,一路將她送上太子妃高位,卻不料,還未成親,便一夜大火,燃盡誓言。
父親被殺,母親自盡,二哥蘇嵐枉死。曾經的儲妃之家一夜傾覆。
她與大哥、姐姐苟且偷生,輾轉回到楚國。紅顏掩去,算謀之後,從此世人只以為蘇顏死去,而蘇嵐浴火而生。
許是宿醉勾起冷硬心腸下最後的柔軟,她幾乎是不由自主的嚎啕大哭起來,她不知為何,自那一夜後就干涸了的眼楮,竟然流出了淚水。以為已經百毒不侵鋼硬如鐵的心腸,竟敏感脆弱到了這地步,不知被哪一樁事牽動了情長。
是那一年的梅子時節,那一把畫著水墨的二十四骨傘下的青衣男子。是那一天十里紅妝,迎她太廟祭祖。
是那一年,他牽她手,說無千里江山如何守傾城之色。還是那一年,他冷冷看她,說功高震主好自為之。
還是那一天,父親親手砍了院里那出生一年便種下的香樟樹,裝了兩箱絲綢,笑著說,這便是兩廂廝守的意思,還是那一晚,火光沖天,燒紅了半座都城,衣袂傾城的母親,素衣風流的哥哥都化作了焦尸。
還是那一天,他贈她九鸞釵,笑著說,孤鸞不鳴,逢偶則齊飛九天。
還是那一夜,她單衣陋巷,身後是追殺她的殺手,耳邊卻都是為太子大婚而鳴的爆竹。
「齊朗。」她硬是壓下去了所有的哭聲,紅唇已然咬破,血腥味彌漫口中,眼楮也灼的通紅,「我怎樣愛過你,就怎樣的恨你。」
齊朗,如今已登基四年,是百姓口中勤政愛民勵精圖治的南國新帝,而她,是殺伐決斷,英勇無畏的楚國將軍,卻依舊相差懸殊。
從跌墮雲端的那一刻起,她無可選擇地選擇了向齊朗復仇。成為蘇嵐,一步一步攫取楚國的權利,傾楚之力蕩平齊國,才是最好的復仇,盡管艱難,卻能將齊朗徹底摧毀。
然而,這條路,從一開始便血色彌漫,孤苦無依。
初入楚國朝堂,便展露頭角,以蘇家嫡二子的身份倒向三皇子,自請戍邊,從此三年駐守鎮西將軍府,大漠飛雪,只為掌握兵權。將庶姐嫁入三皇子府為側妃,以此逼迫蘇家參與到這儲位之爭。朝堂上手段毒辣,戰場上以命相搏。如今人人提起蘇嵐二字,都會想起那個雪夜里,家破人亡的她得到的那句批語,而她步步而來,也將那句批語慢慢兌現。
思及此處,她猛地站了起來,濺起水花模糊了鏡子,她狠狠看向那鏡中人,唇邊笑容諷刺的刺眼,語氣卻是化不開的悲苦︰「哥,我可曾玷污了你的名字?」
布條一層一層地束緊胸口,以銀針在頸上刺了幾下,又細細粘好喉結。
她仔細看著鏡中的自己,緩緩地穿起了扶月放在一旁的衣裳。今日,是大楚上元節後固定的節目,皇家組織京城中的勛貴之家到郊外御林苑中進行為期三日的冬圍,待得此事結束,這個年節才算是真正的過去了。這冬圍歷來是勛貴世家相互走動,青年男女相看的好時節,因而能否參加冬圍倒也成了評斷各家的實力的時候。
細細的穿戴好,然後坐在鏡子前,勾勒自己的面部。在高州待了幾年,倒是不需要故意將白皙的肌膚弄得黑些了,只是面部稜角不夠剛硬,眉不夠長,這雙眼楮也有些太嫵媚了。她一一改動著這些細節,鏡中人的面目再次變得陌生起來。自家二哥當年本就是齊國男子里頂好的相貌,頗有幾分惑人之姿,他們家兄妹幾個,也數他們二人最像,皆是隨了母親那艷麗而嫵媚的面相,若蘇嵐真像是爹爹那般,除了削骨磨皮,她也沒有其他法子能扮作蘇嵐了。
扶月被喚進來,幫蘇嵐打理著發髻,道︰「剛才酈青來通傳,說是今兒早上聖旨到了東宮,陛下解了太子的禁足,叫他隨駕。」
「昨夜鬧了一場,陛下哪里敢把他放在京城。」蘇嵐笑著點了點頭,選了支墨玉簪子遞給了扶月,「今兒我不下場,騎裝馬靴可都打點好了?」
「昨兒大爺夫人就吩咐了,已經給您裝著了。」扶月替她挽好了發髻,顯得整個人面部又被拉長了幾分,頗有些挺拔之態,「晉先生會在圍場和您見面,他此番受李家的邀約。」
「我以為張家會約他,沒想竟是李家。」蘇嵐唇邊笑意不改,「他倒是本事。」
「還有,朝陽昨日離開了安溪,正往高州去。」扶月將簪子插進了她的發冠,「今日不著甲?」
「不穿了,今兒我不當值,自然要坐馬車,天冷。」蘇嵐搖了搖頭。
「也是,您且小心著,這幾日危險。」
蘇嵐也嘆了口氣,這幾日正是她小日子要來的時候,卻偏趕上這冬圍,她體質又是寒涼,每到這時便苦不堪言,當真是難過。
「好在國安跟我一起去,不必太過擔心。」蘇嵐淡淡一笑,「勞你為我堅守宅院,有風吹草動,立刻叫我知道。」
「是。」
「還有,叫他們準備五萬兩銀子,我回來就要用。」蘇嵐嘆了口氣,站起身來,「真是心疼的緊。」
「那邊又要您填窟窿?」扶月也隨著她走出了房門,將大氅搭在她的肩上,靴底加了料後,蘇嵐的身高也過了一米七五,在這個年代,不算是高大,倒也不矮了。
「我如今沒工夫收拾他們,不過我回高州之前,一定叫他們來我這跪著求饒。」蘇嵐臉上依舊帶著笑,笑的更加開心,眼楮里卻滿滿的都是輕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