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汐腦中,此時一片混沌。他打發冬至出去,自己一個人,呆坐在室內,思緒混做一團。
他竭力克制自己,不可再想下去,卻是不由自主地陷入思緒之中。
蘇嵐,難道真是個女人?
他知道僅憑這所謂的血腥氣和艾草,便推斷她是個女子,實在太過武斷。只是,他略有些驚恐的覺著,也許,這個看似荒誕的推測,卻是真的。
如果她是個女人,那,她到底是誰?
顯然,這個頂著蘇嵐名字的人,一定是蘇家的血脈,否則蘇峻怎能容得下她身居高位,而自己甘當綠葉。況且,蘇嵐是蘇家內定的下一代家主這事,在世家之間,亦是不爭的秘密,雖未宣之于口,可何人不知?若她真是血統上有何問題,單是蘇峻又豈能默許她承繼蘇家?
如果蘇嵐不是真的,那真的蘇嵐很有可能,已經——死在了顯立二十一年的齊國。而蘇家和齊國一口咬定的,死在那一年的人是,蘇顏!
將為太子妃的寧安縣主,蘇家四小姐,蘇顏!
齊朗腦海里浮現這個名字後,便無法克制自己深思下去,而且,他苦笑一聲,若是蘇顏,很多事情,便能得到合情合理的解釋。
比如,齊朗在長平時,他與蘇嵐之間那頗是詭異的氣氛;
再比如,蘇峻對待蘇嵐那幾乎是百依百順的態度;
或者,蘇嵐那艷麗的本就雌雄難辨的容色和那並不高的身量,和那略顯嬌小瘦弱的身段,
再或者,她與司徒岩若之間的那些若有若無,
再或者。
他忽的想起,酈釗那一手近乎出神入化的易容術,便連心中最後一點疑問都塵埃落地。她如何能,又如何敢以女子之身頂替蘇嵐?若是有這等的易容術,又有何不能?
只是,這若是真的,她的膽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這一條路,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而且,這條路是條何其孤苦的路,不能回,亦不能悔。
只是,他腦海中不由自主地便浮現出,暗夜里她那張在夜明珠的映照下,猶帶蒼白的小臉,烏發之下,似芙蕖照水,灼灼其華。
他無從知悉,她內心的隱秘與掙扎,那些不足為人所知的痛徹或是悲哀。他只知道,在這個屬于男人的時代,一個女人,背負起如此沉重的命運,所付出的代價,絕非言語所能形容。
他無法分辨胸中所有的情感,只知道,他胸口懷著對她的,憐惜,那情緒不斷地涌出,將他填的再無一絲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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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復中仍是隱隱作痛的蘇嵐,身上裹著件披風,步出了東廂房。她站在那高大樹木之下,愣愣出神。
大概是這北地的風,太過溫柔,將她胸中的算計,都漸漸隱去。她嘆了口氣,透過那四方的天井,看向遠處那起伏的山川。
索性,這一切很快就要了結了。她將再度回到高州那粗糲的城頭,去眺望長平城的方向,殫精竭慮,夜不能睡。
「你前日不是身子還不爽利。」身後玄汐的聲音低低響起,語意關切,態度溫和,似是前夜里的不歡而散,都只不過是蘇嵐的錯覺,「仔細些,別再,受寒。」
蘇嵐含著幾分意味不明的笑容看他,一雙眼里,盛著十分的不解。
玄汐在這短短一個時辰里,曾想了數十種方法去試探于她的身份,但最終都覺不可。此刻他便站在她的面前,看著她的每一刻,他都情不自禁地去想,如果她真是個姑娘。
「一會溫煦就要來了。」蘇嵐倒是自顧自地笑了笑,客套而疏離,「雖說這回與他打交道並不十分困難,但,咱也不能處處以威勢壓人。又不想被博格輕易察覺,此處不能盤桓太久,因而,最好速戰速決。」
「雖說,皆是以各家商行的名義與溫煦簽訂契約,可到底,官商不同。」玄汐凝了凝神色,臉上雖未結冰霜,卻是收斂起方才掛著幾分溫柔的笑意,「他不敢造次。」
「你今早上難道就和他說了這個?」蘇嵐瞧著他變臉速度如此之快,卻也是不由自主地便刺了他一句。
「我今早,許了他一個,無法拒絕的條件。」玄汐克制著臉上神色,努力不去想,她可能是個女人這件事情,「一個司徒岩若無論如何,都許不了的條件。」
「于是,我也知道,你許他,富可敵國。」玄汐定定看著蘇嵐一雙鳳眼,「周國財閥的身份,確實誘人。」
「而我的條件,恰好與你並不相悖。」
「那便,值得慶賀。」蘇嵐微微一笑,眼里卻並無深切笑意,「與玄郎為敵,我實在不願。」
「我無意,與你為敵。」玄汐下意識地便月兌口而出,才將話說出口,便已在懊惱,自己為何失了平日沉穩,在她面前,越發的無措起來。
蘇嵐亦是愣住,用一種頗是疑惑的眼神,瞧著玄汐,似是在確認他口中話語的真偽。
玄汐倒是微微一笑,道︰「與你為敵,有何好處?我本就無意專擅,那又何必與你斗個,兩敗俱傷。」
「遠的不提,最少五年之內,我都不會主動,與你為敵。」玄汐神色漸漸恢復往日樣子,語氣溫柔,眼光冷厲,「這是我的誠意,也是我的底牌。」
蘇嵐此時才信了他口中言語幾分,便也微微一笑,道︰「北地春風和煦,燻得我只欲沉醉期間。因而,我頭腦混沌,此時只能覺著玄郎你,無比真誠。我亦本能地,願意信你。」
玄汐瞧著她唇邊那淺淡笑容,忽而晃神。只想起句少年時,讀過的詩句。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
溫煦來時,司徒岩若亦是端坐在案。蘇嵐和玄汐並肩,踏入了這廳堂之中。溫煦瞧著這場中三人,皆是暗濤洶涌。
他們之間皆有不可言道的默契。而溫煦在這博弈之中,一則左右為難,二則實在勢力單薄,實則無力抵抗。他瞧了瞧蘇嵐略顯憔悴的臉龐,下定決心。
既然他為魚肉,那便要選一個對自己心存善念的刀俎。唯有蘇嵐,與他懷有同樣的身世,因而,她對于自己或許懷有,其他二人絕不會有的慈悲。
這五座礦山中,一座為煤礦,其他幾座皆是金屬。溫家先人,為長久求存,一直以來亦是掩蓋此處還有別的礦藏的消息,因而王庭里,只以為這一次蘇嵐交易的乃是碳礦。
四家于是商議,以碳礦作為掩蓋,主開鐵礦。鐵礦場一應事宜,皆交溫煦料理,其余三家揭派一人在此,以示契約。蘇家在南邊也擁有幾座銅礦,因而手下亦有得力伙計,便加派人手建設礦場。至于鐵礦的轉運,楚國自然是蘇玄二人擔保,周國司徒岩若亦是自有神通,同時燕國的轉運,蘇嵐亦可代為與雲記接洽。
至于分股,則以銀錢投入與所擔責任劃分,蘇嵐出資最多,因佔四成;司徒岩若和玄汐則平分五成,其余一成,便是溫煦所得。
而這分成亦不是固定,任何一家都可以從其他人手中購置分股,然而任意一家不得自佔半成以上。
定約之後,蘇嵐卻是透過酈安從溫煦那得知了一個消息。這片山地之中,也許藏著火油,而溫家世代經營礦業,消息靈通,天下礦藏皆得消息。溫煦在父親的手札之中,得到了一個消息,那便是楚國清河尚有,或有丹砂及硝石。這個消息,玄汐亦是知曉。
只是,唯有蘇嵐和溫煦明白,這丹砂和硝石,究竟意味著什麼。
蘇嵐還未從火油的震驚中恢復,又被這可能制造出的火藥給了個大大的驚喜,一張蒼白的臉,也帶著極明顯的喜悅。
「去告訴他,我欲在周國再開票號,我許他入股。」蘇嵐微微一笑,瞧著眼前的酈安,緩緩道。
既然他送了這樣的一份大禮,自個如何不回?
酈安才得令而出,蘇嵐臉上欣喜未退,冬至便敲開東廂房,替他的主子,送了張信箋。
蘇嵐略帶幾分疑惑的打開那張信箋,卻是玄汐如鐵畫銀鉤般的行書,筆力遒勁,一筆一劃,都是只有男子才寫的出的字跡。
「今夜,望得一敘。」
蘇嵐瞧著冬至仍舊站在廊下,便招了招手,道︰「你家主子可說了,其他的話。」
「主子說,諸多避忌,需得掩人耳目。」
「如此。」蘇嵐喃喃一聲道,卻是提筆在玄汐那行字跡下,寫了幾筆。
那字體力道稍減三分,卻是筆畫縴長,乃是蘇嵐最富盛譽的瘦金體,有一字千金難求的美名。世人皆道,徽宗草創,蘇嵐獨得其意,至此筆鋒一轉,瘦金便為蘇體。
「鎮外河邊,一更鼓響。」
星垂平野,小鎮子一更時,便已是黑透。蘇嵐將討茶喝的司徒岩若趕出房間,做出副月事之中虛弱不堪的樣子,虛晃一招。又留下酈青監視司徒岩若的動靜,便叫酈遠牽馬到東邊牆下,雖是月復中仍舊疼痛,卻是依然足尖一點,便翻出牆頭。(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