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和蘇嵐說起,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間,之所以被稱為亂世,大抵是因為,世事無常變幻,快速而荒誕。所有你曾或未曾想過的事情,轉瞬便可能發生。
在我五歲的那一年,我的父親,發動了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永嘉政變」,從一個庶出皇子搖身成為周國倒數第三位君王。他殺死我的大伯父昭明太子的那一刻,所有人此生的命運都被改寫。
或者說,整個天下局勢,已被改寫。
對于我個人而言,這場政變幾乎就是我政治生命的開端,使我從一個幾乎注定庸碌無為的王子,變為了皇宮里的主人之一,而後成為了一個握有實權的親王,最終竟然擁有了這座皇宮。
而對于天下而言,我的父親給同樣和他一樣的出身卑微卻不甘平凡的王子們上了重要的一課,第一次昭告天下,王位的爭奪可以如此慘烈。他將此前百年那些被冠冕堂皇地掩蓋的爭奪,毫不留情地暴露在人們的眼前,激勵了包括我在內的那些野心勃勃地皇族。
而她,卻消失在那一場政變之中,像是一夜間便徹底不見一般,又或者她根本沒有在這個世界存在過,哪怕一分一刻。
而我是如此的想念她。
成為了皇帝以後的父親,在我的世界里越發的模糊,不但是我,連同大哥在內的宮里的所有孩子,都似乎無法使他的目光停駐。
母親的處境並未有真正的改變,她的寂寞反而更大了。她從守著一個院子,到了守著一個空蕩蕩的宮殿。她從一個侍妾,到了宮中不起眼的貴人,人們唯一記起她的方式,便是通過我的眼楮。
不單單是我的母親,幾乎周國後宮里所有的女子,都無法吸引他的目光,做王爺時,擁有著嬌妻美妾的父親,在掌握至高權利後,突然對這一切失去了興趣。
此前,最為得寵的是大哥的母親。盡管,我們住在同一個府邸里,我卻也僅僅是遠遠地看過她的背影,然而那個背影,使我莫名地感到熟悉,像是花園里的牡丹一般。她大概是很美的。
而我和大哥,也開始了漫長而又枯燥的尚書房生活。當我試圖回想這一段生活的時候,才猛然發現,這段時間竟然驚奇的平靜,平靜的像是完全不屬于我。
我生于一個動蕩的時代,而後又親手將這動蕩推向了高潮。自十歲以後,我似乎從不能安眠,這個動蕩的時代,給予我激情與勇氣,同樣也給了我無法躲避的不安與惶恐,隨著歲月流逝,激情消退,而不安日增。
我和大哥,似乎對于童年都沒有任何直觀的印象。我還記得,十七歲那年,初遇少年的她時,她曾好奇地問我,是怎樣的童年孕育了這樣的我。彼時,她尚是一個笑容燦爛,眸光清澈之至的女子。她此生將承受的那些苦難,似乎還很遙遠,未曾侵染她的純真。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然而,如果一定要我找出一個所謂的童年,大概也就是這短暫的五年了吧。
這五年里,我所能記住的全部,似乎只是一個夜晚。
進入上書房六個月的我,比之之前那個怯懦柔弱的男孩,其實並沒有什麼改變,只是對于陌生皇宮的好奇心,賦予了我莫名的勇氣。在繁重的課業的間隙,我的大哥司徒岩卿多半是沉沉睡去,而我則選擇偷偷地在這皇宮里探索。
母親身邊的周媽媽,在偶然撞見我偷偷扒著一座庭院的門之後,曾憂心忡忡地對我說︰「二皇子,這皇宮是吃人的地方,每個角落里都有秘密,老奴求你,千萬不要對這座皇宮好奇,更不要隨便去任何地方。這會給您和娘娘帶來災難的。」
然而,年少時的我,總有著莫名的勇氣,對她的話置若罔聞,轉瞬即忘。
那個夜里星星很多,母親狹小的院落,使我無法看清那美麗的天空,于是,我又逃離了這個窄小的院落。那一晚,我第一次看到書上所說的北宸星,在夜色中顯得極為明亮,于是,我追著它,一路跑開,滿心滿眼都是歡喜。
我不知自己跑了多遠,也不知道跑到了什麼地方,大概是此前我尚未涉足的地方。在這里我失去了北宸星的影子,周身只有竹子,翠綠修長的竹子,多的無法數清。
這里沒有一個宮人,安靜的駭人。若是日後的我,走到這樣的一個地方,大抵第一件事,便是拔出腰間佩劍。而此刻的我,尚未學會皇宮里的第一條要義,這里,沒有安靜。
竹林的中央,隱隱露出宮殿的飛檐,晚風吹過,響起一陣鈴音,如此清脆,眼前的場景使我著迷。我的國家大半國土處在寒冷的北境,竹子本就不易成活,遑論如此繁多而茂盛。
鵝卵石鋪成的小路,蜿蜒曲折,通向竹林深處。飛檐愈近,宮燈愈多。竹林的昏暗處,皆擺放著小巧的琉璃宮燈,琉璃上畫著繁麗花紋,即使在元夕宮宴上我們賞玩的,也就不過如此。
我愈發好奇,迷亂,仿佛墮入了深沉夢境,恍然不知身在何處。
琉璃宮燈似是一種冥冥中的牽引,誘使我最終走向了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而當若干年後,在長街燈火里,我看見她時,忽然就明白,這一切不過都是宿命的指引。若你命里合該遇上那一人,便是如何都無法閃避的。
一座殿宇出現在我的面前,空氣中飄蕩著一種辛辣的芳香。這座宮殿的華美,時至今日,我亦無法找到合適的詞句去形容。即使他年,大哥登臨天下,遍起高樓,亦未曾及得上這宮闕分毫。
連空氣都是安靜的,我放眼望去,這里似乎沒有一個宮人。我怔楞地立在原地,突然間听得「 」的一聲響,聲音在這安靜中顯得格外突兀。被驚嚇到的我,慌忙躲在那假山石中,緊接著,我听見了父親的聲音。
起初,我無法確信那是父親的聲音。混雜著極度的溫柔和最冰冷的陰狠,使得我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我拼命捂住自己的嘴,不敢發出任何聲響。
他似乎在說著什麼,而沒有人應答。他的聲音大了幾分,清晰地傳到我的耳朵里,他說,「他已經是個死人了。」
于是,那聲音又大了幾分,暗藏著怒氣,正如每一次父親含著微笑下令處死冒犯他的僕人時的聲調。
可這里依舊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