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國,安溪,青岩書院。
「殿下今日,瞧過了這青岩書院的學子,可有中意之人?」一襲青衣的莫梓蘇今日做了書院山長的打扮,與一襲月白衣裳的燕景雲並肩走過青岩書院的前堂大院。
此處今日充作了露天的試場,二百八十六名士子正在此奮筆疾書,爭奪青岩書院這一季六十個入學的席位。
「先生所說的郭裕之,我觀他資質確乎不錯。只是,此人于經史上的造詣,倒是瞧著淺了些,他大概也有二十五歲了吧。」燕景雲倒是低聲一笑,道,「您可瞧見那位燕京來的,名叫付嶴的,雖然只有十八歲,可是那一手好字和錦繡文章,實在叫人難忘。單論這底蘊造詣之上,付嶴確實高了不少。」
「付公子,確實不一般。只是,經史子集在這青岩書院可以學,經世致用,卻不是書院的先生教的會的。」莫梓蘇倒也是<低低微笑,姿態溫和,一雙眼里,瞧不出太多的情緒,「若是為學子,郭裕之自然不如付嶴,可若是入朝為官,後者也及不上前者。」
「先生這一次的題目,倒是叫我頗為驚奇。一改往日駢儷文章,竟是叫他們寫策論了。」莫梓蘇與燕景雲言語之間,已是繞過影壁,走到了書院的正堂的之中。這正堂寬大,居中供著天地君親師的牌匾,其下一張紫檀木書案。左右各擺放了二十張書案,這便是書院旬日小比,也就是辯論的場地。
後頭則是七間大小各異的教室,根據學生人數和教授內容,由書院的山長統一安排使用。還單獨闢出一間藏書室,供書院學子讀書研習所用。這藏書室藏書逾三千冊,在這印刷與出版俱不發達的時代,已是數量驚人。
因前頭在考試,今日青岩書院便放假一日。此時的藏書室已是坐滿學子,皆是穿著制式相同的學子服。內里白衣,外罩的外衣,倒是以顏色來區分入學的時間。
莫梓蘇與燕景雲駐足在藏書室的軒窗之下,這向來安靜的室內,倒是傳來爭辯的聲音。燕景雲瞪大了眼楮,瞧向莫梓蘇,莫梓蘇卻是微微一笑,示意他跟上,兩個人便從這藏書室的另一側角門,轉進了其間。
這一側角門,正是書架的位置,兩個人隱在高大的書架空隙,爭辯的正激烈的士子,哪里能瞧見他倆,相反,他們倆去能將外頭情形瞧得一清二楚。
站在藏書室中央的,是兩個穿著藍色外衫的青年,便是如今入學已滿三年,乃是書院之中資歷最老的學生。圍觀之中,除了二人的同級,便是服紫的二年級學生。
二人爭論的,正是今日,入學大考的題目。莫梓蘇听了幾句,便微笑地看向燕景雲,以口型緩緩道︰「看來,和殿下同有此疑問的,似乎不在少數。殿下,不妨听听我這書院士子,是如何以為的。」
「我以為,莫先生今年出的題目,其實極好。‘安國強軍之道’,以此寫篇策論,倒是十分的酣暢淋灕。」背對著二人的青年,聲音不高,語氣也頗輕緩,听著便是個沉穩的性子。
「此人,便是柳叔荃,表字仲永。」莫梓蘇輕聲道,雖是面上沒什麼表情,可燕景雲亦曾多次听她提起過,知她對此人,頗是看重。
「青岩書院,乃是天下文士聚集之地。入先生之門讀書,慕的便是先生的風儀。何謂美姿儀?便是好文章,好風采。我倒是以為,先生改駢儷文章為策論,實在是落了俗套,丟了先生的氣度。」面對著二人的士子,亦是毫不示弱,當先便開口道。聲音亦是不甚高,一張秀氣的臉上,卻是眉頭緊鎖,倒有些破壞他刻意營造的那等儒雅之氣。
「這便是,沈原,沈靈均吧。」燕景雲亦是低聲道,「都言他,極有古名士之風。喜環佩香草,做的一手錦繡文章。」
莫梓蘇緩緩而又不著痕跡地瞧了燕景雲一眼,而燕景雲的注意力,已全然被這爭論的二人所吸引,對她的審視竟是毫無覺察。
「先生的氣度?」柳叔荃倒是微微一笑,語氣平和,「靈均可明白,為何先生為書院取名青岩。姿若青竹翠柏,岩岩若山間之石。這早就不是,先生對一個文人的要求了。先生以重金延請名士為我書院西席,三年下來,你我當真只學了如何做文章,只較量同窗之間,誰文辭更加華麗?非也。入莫梓蘇門中,是為求一條經世致用的大道啊。既然如此,那考策論,不才是順理成章的事嗎?」。
「仲永兄可明白,為何今日天下間禮崩樂壞,這亂世里頭諸侯竊國,天下割據?」沈原這笑聲倒是帶了幾分冷意,一雙眼,極是清高又含著淺淡的嘲弄之意,「正是因為人人都以為經世致用方為大道,而忘了,立身成文,以禮樂教天下,才是世間不二的至善之道。而世人卻獨獨推崇武力與權柄,那踩著父兄尸首上位的人,竟然能叫天地俯首稱臣,何等可笑?」
「楚周齊乃大國,而無教化,篤信武力,一味地強調強兵和鞏固權柄,因而政變不斷,宮廷之中骯髒不堪,兄弟鬩牆,同室操戈的戲碼不時便演著,百姓負擔重的很。而我燕國,尊奉禮樂,立國二百余年,從未有過這等的事情,百姓習農桑而輕徭役,何等安居樂業。既然我燕國走的是正道,何須去學他國!」
沈原這一番長篇大論講出口來,這一室之內,倒是霎時安靜。而書架後頭的燕景雲,唇邊緩緩露出一個,極是滿意的微笑。莫梓蘇卻是在心里緩緩嘆了口氣,一雙眼里,心思復雜,卻是半點也沒顯露出來。
「習策論,不代表篤信霸道。富國強兵,亦可以王道。燕國習農桑不假,可百姓也只有農桑一途啊。」柳叔荃嘆了口氣,倒是不和沈靈均爭辯這所謂天下四國的是非,「農桑,是看天吃飯的。收成好了,軍隊糧餉充足。收成不好的時候,你可知道,這燕京內外,是何等的焦急!試問,若是逢天災之年,我大燕軍隊糧餉不足,可此時,齊國或是楚國,大舉犯邊,該如何是好?」
「這行徑何等卑鄙,乘人之危,實不是君子所為!」一旁圍觀的學子之中,倒是有個穿紫衣的直接開口答道。
柳叔荃瞧他一眼,倒是溫和一笑,卻也帶上了幾分咄咄逼人的意味︰「靈均方才已是說了,這幾國從來不是君子。他們可不懂,何為乘人之危,何為君子所為。」
「先生此舉,實為憂國。如今天下大勢已然變了,若不肯放段,去做經世致用之人,只怕連活下去的機會都沒有。唯有先求得生存,才能最後,平靖天下,再行禮樂教化之王道啊。諸君可知,今年白鹿書院的策論是什麼!是叫學子講論楚國當下的國政,暢談土地括隱之事。而我們呢,我們仍瞧著自己那點駢儷文章,兩耳不聞這世間事啊。」
「寧肯枝頭抱香死,不叫零落碾作塵。」沈原倒是冷冷一笑,「青岩書院的士子,便是連這點風骨也沒有嗎?君子之風求不得存,那有何懼殉了這無道之世!道不同,不相為謀,你仰慕楚國的白鹿書院,我卻甘守這青岩風骨。今日,靈均言盡于此,願仲永兄,好自為之吧。」
說完這話,沈原便拂袖而去,這室內圍觀的學子,亦是隨在他後頭,一道離去,頃刻之間,便只剩下柳叔荃一人,仍舊立于原地。
柳叔荃一聲長嘆,似是頗感無奈,卻也是低垂著頭,緩緩走了。
室內只剩下,莫梓蘇與燕景雲兩人相對而立。
「殿下看了這一場,自個是如何想的?」
「兩人說的都沒錯,可我私心里,更喜歡用沈靈均這般的臣子。」
「那微臣,就先恭喜殿下,得一心儀的棟梁之才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