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印,勒痕,動機,應該說,余子強的供述解開了所有的疑點。
再加上對比成功的現場腳印,張文興大手一揮,判處極刑,秋後問斬。
他卻沒有半分捉到凶手的喜悅。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在心頭縈繞。
他總覺得哪里不對,可又說不清楚哪里不對。
太完美了——
是的,太完美了。
他在凶案現場發現的疑點,都能在余子強的供述中找到答案。
天衣無縫,沒有一句多余的話。
可是師父曾經說過,這個世界上沒有完美,任何人、任何事都會有漏洞。
他細細品味,反復推敲。
「……又以手絹蓋住她丑惡的嘴臉。」
他心頭一驚,攸地勒緊馬繩。
既然打算以手絹蓋臉,為何多此一舉擦拭臉龐?
「人命大于天,任何一次失誤都有可能放走一個凶手,冤枉一個好人,累及下一個無辜。」師父語重心長地對他道。
是了,他不能帶著一路的不安去見九哥。
即使今年的他遲到了,九哥也一定會原諒他。
他大喝一聲,夾擊馬月復,調轉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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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衙,公堂一側,議事廳內。
「你說,你覺得余子強或許不是殺死李心儀的凶手?」衛奕問道。
「是。」沈月然連連點頭,拿出口袋里的畫像,攤開,平整。
這時,聞听衛奕折返的張文興也匆匆趕到,立于一側,探頭看去,不由放聲罵道,
「大膽刁婦,居然拿出一張孩童畫作戲弄大人!」
衛奕瞬間黑臉。
沈月然嗤笑,「大人,此畫可是大大人所作啊。」
張文興一個激靈,心虛地看向衛奕,衛奕沖他點點頭。
張文興頓時嚇得腿腳酸軟,話不成語,辯解道,「衛大人息怒,下官無意冒犯,只是此畫中人實在生得怪異,下官才月兌口而出……」
衛奕面色更沉,張文興急得抓耳撓腮,越描越黑,「不,不,下官不是說衛大人畫得怪異,而是說這人,這人本就生得怪異……」
沈月然懶理張文興的尷尬,拿起筆墨。
她將畫中人的頭發描成黑色,添兩根麻花辮垂于胸前,又將畫中人的軀體縮小至如四肢一般的瘦弱。這下,畫中原本生得怪異的人變成一個嬌俏的小姑娘。
「是她!」衛奕眼中閃過一道精光。早就知道那丫頭有問題,但不曾想到過她會和李心儀的死有關系。
「是。」沈月然莊重。
她一早去了餅鋪,心中卻時時惦記余小瑩,一面怕她肚餓,一面又怕吳兆容趁機傷害她。于是,一爐酥餅出爐後,她馬上打包幾個返回沈家。尚未走近,就看見余小瑩站在沈家圍牆外探頭探腦。她正想喚道,余小瑩一個貓腰,靈巧地從牆角的狗洞鑽了進去。
咦,不走正門鑽狗洞是為何?
她心中起疑,輕手輕腳地走進沈家,藏于門後,結果把余小瑩殘害吳兆容的全部過程看了個清清楚楚。
撒辣椒粉,灌辣椒水,迎頭棒擊,縛手縛腳——
這是昨晚那個楚楚可憐的余小瑩做的事情?
當余小瑩端起長粒米狼吞虎咽,她莫名地覺得眼熟。
她拿出私藏的大大人的畫跡,驚呆了。
畫中人貪婪的神情,和眼前的余小瑩簡直一模一樣。
不會的!
不會是她!
小瑩只是個苦命的孩子,一時嘴饞罷了。
李心儀之死和她無關,李家嬤嬤之死更和她無關。
可是隨後的事卻讓沈月然不再那麼堅定。
余小瑩吃完米飯,將吳兆容搜刮一番,點燃了繩索……
待余小瑩蹦蹦跳跳地離開沈家,她救下暈厥過去的吳兆容,還仿佛置身惡夢中。
「大大人,事情經過就是這樣。」沈月然叩頭道,「民女懇求大大人,一定要查出事情的真相,還李心儀一個清白,還余子強一個清白,也還小瑩一個清白。小瑩她還那麼小,定是有人背後唆使,民女懇求大大人一定要查出這背後之人救出小瑩。」
衛奕拿起畫像,陷入沉思。
沈月然沒有去過凶案現場,也沒有見過李心儀的死狀,她所有的推斷,憑借的只是主觀感覺。
當她听說他畫了一張凶手的畫像,便對畫中的人兒有了印象。
當她又看見余小瑩貪婪的吃相和歹毒的所為,便理所當然地把余小瑩和畫中的凶手聯系到一起。
他可以認為她完全是在主觀臆測,因為她除了看見余小瑩對吳兆容的所為,沒有其它證據。
可是同時,他也可以認為她正在單純地接近凶案的本質。
正是因為她什麼也不知道,才能對人的本性做出最直接的反應。
而謀殺案的本性正是人,一個人會不會殺人,會不會被殺,如何殺人,如何被殺,全是由這個人的性格決定。
——對了,性格。
他終于明白令一直令他不安的東西是什麼。
余子強的性格。
余子強寡欲,清貧,為人懦弱,這樣一個人怎麼可能因為一時之氣沖動殺人?
可若不是他殺的,怎麼解釋他在凶案現場留下的八枚腳印?
除非——
衛奕拿起一旁的筆墨,沉吟片刻,在畫紙的空白處迅速地畫了幾筆。
畫完後,他拿起畫紙遞給沈月然。
沈月然接過畫紙,只見衛奕重新畫了兩個人物,一個是瘦削精壯的成年男子,一個是目露凶光的小女孩。
沈月然似懂非懂,「大大人之意是——」
衛奕以為她已經領會他的意思,微微頷首。
成年男子是余子強,小女孩則是余小瑩。
怪不得他在試圖描繪凶手外貌時總是覺得有很多矛盾的地方。
如果本來就不是一個凶手,而是兩個,那麼,所有的矛盾就都可以迎刃而解。
一個歹毒地殺人,一個冷靜地清理現場,一個貪婪地掠去所得,一個無奈地懺悔。
從來沒有見過余子強的沈月然接著道,「是這個男子唆使了小瑩?」
衛奕瞬間石化,哭笑不得。
女人啊,擁有比男人更為強烈的直覺是一件好事,有時可以幫她們繞過繁瑣的理性分析,直達問題的本質。可是,若直覺過于強烈,就容易形成偏見。就像眼前的這個女子,哪怕親眼看見余小瑩的歹毒行為也不願相信,仍舊一廂情願地認為余小瑩只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衛大人的意思是說這二人協同作案!」一旁的張文興終于找到說話的機會,伶俐地見縫插針。
「來人,全城通緝余小瑩,一旦發現蹤跡,即刻捉拿歸案!」張文興迅速下令。
「慢著。」衛奕沉聲喝道,「不能通緝余小瑩,即刻放了余子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