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勇敢(上) 第十三章

作者 ︰ 單飛雪

徐明靜頭也沒回地一路疾走,但能感覺他追來的目光,她能意識到自己心中的震蕩。當他靠近,她像根弦般繃緊,緊張又不自在,直到離開他的視線,她才緩過來。

一般來說要怎麼稱呼這種氣氛?

能感覺到彼此的火花,一種曖昧的張力……她嚇到了,有強烈的被威脅感,她故意滿不在乎地敷衍過去,不鼓舞他,也不讓自己淪陷。

假如真要細究跟崔勝威發生的這一連串離奇事件,那就是人們稱為「有緣」的東西。

可那又如何?

她走入候車亭坐下等公車。

在她看來,世人高估了緣分的美麗,卻低估了緣分的殺傷力。但凡跟有「生命」的東西結了緣,就是悲劇的開始。

喜相逢時太歡樂,但是——但凡有「生命」的,就有盡頭,相識就像一場必然的悲劇。

想到這些,被他攪亂的心就冷掉了。

她嘆息。

一次愛情已經耗盡力氣,一場死別也掏空了情感。當初那樣認真愛著振宇哥,自大地以為只要相愛就好,什麼都能克服。後來因故對心愛的男人提出解除婚約的決定,他痛苦悲愴,酗酒出事……

現在的她,再也不讓時間在「緣分」上頭做文章,她不給愛情機會,也不交新朋友,只要緣分不夠久,就不會累積情感,不用恐懼生離死別。

這樣最好,就像現在,就算感覺跟崔勝威彼此間有什麼,只要不讓它發生,就不會有挨「痛」的機會。

反正她現在只是個「還債」的人,沒資格接受誰。「苟活」于世,就不要沾惹「緣分」。

就連這坨「山」,也被徐明靜惹毛,焦躁不已。

這坨「山」高一八五公分,重一百二十公斤,「愚公移山」正進行中,而山已經不耐煩,就快要山崩。

他們已經溝通半個多小時,她還是沒听懂他在講什麼。不只是她愚公移山的精神讓如山般高大的男人心煩,更嘔的是這場對話沒交集。

即使她是個美女,還是讓他很抓狂。

自從施振宇死後,徐明靜變得越發惹人厭了……他想。本來是甜美愛笑愛5巧的丫頭,現在陰沉沉的,超級頑固。

一臉落腮胡的男人霸在桌前,邊卷煙邊壓抑怒火——他是「胖老爺」夜店的老板霸子哥。

每次開店營業前,他總這樣坐著,以他粗壯的指頭對付手卷煙。這事需要技巧,彷佛修行需要耐性。

先捻一些煙草擺在一片薄紙上,再動作細膩地將煙草連同紙一起卷成細條狀,接著指頭沾水(或用舌尖舌忝),封緘紙卷邊緣,如此一來手卷煙就完成了。

煙草有各種口味,咖啡、巧克力、紅茶、綠茶,或是他最愛的微甜的草莓味。做這件事時,是霸子哥心情最平靜的時候。但今天卷完六根煙,每一根都很丑,沒一根完美的。

都是對面那女人害的,他一直講一直講,她還講都講不听。如果是男人,一拳貓下去就完事,偏偏她是女人!

「反正這個月開始,你們‘九玖樂團’不用來了。」

「‘九玖’必須上場。」

「為什麼?你們有死忠fans嗎?不要來了,錢我們都結清了啊。」

「‘九玖’必須上場。」

他氣到粗指不听使喚,煙草掉了一堆。「徐明靜,之前發給你的簡訊還不夠清楚嗎?我沒辦法再支付演出費,回去吧。」

「你不能用一封簡訊Fire我們。」

「不然咧?要辦個告別紀念趴才能Fire嗎?」

她彷佛听懂了,低頭緘默。

唉,有點不忍,看著很難受。「回去吧。」

「看在霸子哥這麼有誠意的分上,好,演出費打八折。」

「你是要我吃土嗎?」砰!霸子哥麼怒拍桌,這一拍不得了,木桌劈出一條縫,如閃電那樣啪擦擦龜裂。

X例!現在還弄壞一張桌!

「拜托你,好妹子,現在台北像我這樣開十年的夜店剩幾家?大家下班不流行追團,流行的是在家追劇。年輕人哪個不是掛在手機上、掛在網咖里聊天打怪?現在生意不好啟了,我這樣講你听懂沒?」

徐明靜任他咆哮,睜著一雙無辜大眼。這模樣倒像是他在霸凌她,But,到底是誰霸凌誰?

「干麼這樣看我?喂,啟人不可以這麼自私,霸子哥已經夠照顧你們了。我兩年前就想這麼啟,哪知道你們團長忽然出車禍,我撐到今天才開除你們,是因為心里難受啊!尤其是你,就是怕你打擊太大撐不住。哥哥我夠有義氣了,自己沒賺什麼,可演出費一毛都沒欠。」

「原來如此。」同情兩年多,確實夠義氣。

「啊不然你想想,每天賺兩千多塊,員工都辭掉幾個,還付你們錢,我每個月扣除開銷只有三千塊可以用,我實在是……」不能再講,都快哭了,霸子哥咬拳忍淚。「日子苦啊。你還這樣跟我盧小,都不替霸子哥想。」

眼淚呼之欲出,終于喚醒徐妹妹的人性。

「我懂了,對不起,沒想到霸子哥一直這麼關照我們。」

「你啊——」霸子哥含淚看她。「你也是,坦白講,那時出事真怕你想不開,畢竟你們都要結婚了。可是兩年多過去了,我也觀察你夠久,你沒事了反而是我很有事,一直在賠錢。」

他吸吸鼻子。「算了,錢都花了,不講了。總之,事情都講開了,你明白就好,不是霸子哥不罩你們,是這個社會不罩我們,大家好聚好散。」

徐明靜拿來煙草和紙,動手卷煙,迅速卷好一根,遞給霸子哥幫他將煙點上。

「以前……每次駐場完,你就會跟振宇哥一邊卷煙一邊聊。」

「是啊,誰知道他死得那麼早。」

瞬間又卷好了一根,徐明靜點燃它,放在煙灰缸邊緣,看白煙裊裊,聞著熟悉的煙草味。

「霸子哥,這個周六‘九玖’還是會準時到。」

「你還沒完?你來啊,你來,我一毛都不會付。」

「不用付,演出費我出。只拜托霸子哥別讓團員知道,一切照舊,拜托了。」霸子哥沒听懂。「你是說你們來表演,我不用付錢,你還要自己掏腰包付費給團員?這沒意義啊,你不要這樣,跟我來苦肉計這招?我真的真的一毛都不會付。」

徐明靜有苦衷。「光今年就少了兩個駐場的點,如果連霸子哥這里都沒了,我怕團員失去信心,‘九玖’可能會解散,我不能讓振宇哥的樂團在我手中消失。」

「解散也不會怎樣,這是大家的事,又不是你的責任。」

「反正我有錢,一個人也沒什麼開銷,這麼一點錢無所謂。」

「有錢就任性?那要不要借我一百萬周轉?」

「一百塊的話我可以。」

「切——」

「這樣霸子哥肯幫了吧?」

「樂團免費演出我當然好,不過……你真的沒關系?你看起來不像有錢人。」

「真正有錢的人都很低調。」

這會兒桌面上多了一堆完美的手卷煙,全是徐明靜卷的。

「唉呦,妹子的手真巧。」霸子哥心花怒放,喜孜孜地又點燃一根,吞雲吐霧。「不過你這麼用心,你的團員們知道嗎?唉,我覺得振宇死後,你們不大行欸,表演曲目就那幾首,尤其那個兼主唱的貝斯手老是彈錯,不然就是忘詞。喂,先講好,就算是免費的,表現太爛我也不敢用——」

「好。」

離開夜店,徐明靜來到大賣場,拿著促銷DM,拎了三打正在打折的玉米罐,又拿了一箱泡面。經過寵物用品區時,她遲疑,想了想,還是拿走一打貓罐。

走到家門前,果然就听見熟悉的貓叫聲。一旁的車子底下,緩緩走出一只流浪的老黑貓。

它腳步蹣跚,發出沙啞的貓叫。一般貓兒撒嬌是喵喵叫,它卻是「啊——啊——」像烏鴉叫。

徐明靜怕貓,見它要來蹭她,她躲遠。

「又來了,要我說幾次,怎麼都听不懂?你知道現在貓罐頭很貴嗎?」她蹲在路邊,一邊打開罐頭,一邊碎念,對它曉以大義。

「你啊,不能這麼自私,我真的沒辦法了,你知道現在的人都不追團,他們都在家里追劇,懂嗎?去別的地方討吃的,我不能養你喔,房東看見會罵人的。吃吃吃,就知道吃。」

「啊——」它敷衍地向她叫一聲,又繼續吃。

「不要再來了知道嗎?這是最後一次喔,不準再來了。吃快點,被房東看到我就死定了。」

徐明靜抱膝蹲著,等它吃完。

「我啊,早就不想喂你了,我是擔心振宇哥死了給你打擊太大,所以才繼續喂。可是你真壞,你看你,你有哪一餐少吃的?沒良心,都不知道喂你的人死了。你不想他嗎?」

食欲這麼好,應該不想吧?

徐明靜嘆息,其實她能理解伯母的心情。在她看來,一滴淚都沒掉的她很可惡吧?假如她能哭到失明或崩潰病倒,也許伯母就能解氣,不會那麼抓狂。

可是,她哭不出來,也沒崩潰。只有自己知道,內在有個部分壞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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