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忽然失去了你所有的訊息,我身邊的四個護衛費盡周折,終于探得你被一伙人販子抓走了,可能會賣向山區。我心急火燎地追趕,但因為時隔已近一個月,追蹤起來特別困難,所以我走得不夠快。當我竭盡全力趕到巴陵山區的時候,卻遭遇了人販子的伏擊。這是一伙規模頗大的跨國團伙,里面聚集了好些江湖敗類。打斗中我失去了三名護衛,這個團伙中的中堅力量也基本被我們擊殺。但是,我仍然找不到你。
「正當我絕望的時候,團伙里的一個負責燒飯洗衣的老婦指點我,說你三天前就逃掉了,讓我到斷腸崖底找你。
「我渾身是血地趕到這里,就在這棵樹上,我看到了同樣血肉模糊的你……」
明朗完全听呆了,阿錯已經哭得說不出話。
她從未想過,在她的身後,他竟然一直在追尋著她,呼喚著她∼,從未想過,他為她承受的苦難,只比她多,絕不比她少……那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有點自私……很自私。
可是,那具尸體並不是她啊!
泰公子眼中含淚,卻越說越冷靜︰
「我抱著已經看不出面目的你,整整在這里坐了兩天,那時我只想跟著你去。這個世上只有我知道,即便你已嘗盡人世苦難,你仍然不過是一個怕黑、怕孤單的小女孩。我不能讓你在地下也是孤孤單單一個人……
「後來,最後那名護衛打暈了我,將我背到白虎峰的一個山洞里,並把你也搬上去了。」他指指斷腸崖對面的山,「走吧,你應該去看看。」
泰公子領路,阿錯和明朗及小哇跟著,上山不久就走上了一段白石台階,爬了數百級後,泰公子一拍手,兩名十一二歲的童子從山上飛跑下來,一人手中打著一盞燈籠。
「這是侍酒,這是拾書。」泰公子介紹。兩名童子笑嘻嘻地向他們打了招呼,轉身當先引路。明朗心中納罕︰幽居深山,竟然也如此講究,看來泰公子來頭頗不一般。
不一會來至一個寬闊的平台上,平台一端便是山洞入口,被鑿成月洞門的形狀,門上寫著「思過洞」三個蒼勁大字。門兩側開滿了各色野花。
「這幾年,你一直住在這里?」阿錯問。泰公子點點頭︰「正是!」
他指著平台另一端的涼亭說,這就是嫣然亭。
嫣然亭!
阿錯朝著亭子走去。涼亭很大,涼亭下是一座孤墳。孤墳四周有簡單的石凳石桌,都已被磨得發亮。想必他每日都要坐在這里,和那九泉之下的人一起喝酒,一起聊天,就像小時候一樣。
阿錯的眼楮又模糊了。
泰公子在石凳上坐下。「醒來後,我把你就埋在了這里。我也就在此住下,日日陪伴著你。」
「你知道的,在宮內時,我就酷愛習武。來到這里後,每天我除了練功,就是坐在這里喝酒,和你說話。一年後,我從一個側洞里發現了一具遺骸和一本秘笈,根據秘笈所載得知,這死去的人竟是上一輩巴陵神宮道人之一黃道子。我拿了他的秘笈,也就追認他為師,替他收了骸骨。」
難怪他的武功如此高,原來有奇遇。明朗想。
「五年中,我下山的次數寥寥可數,因為我無法把你孤零零丟在這里。我恨這世道,恨命運,所以四年來我很少笑。我思念你,舍不得你,所以我為你只著白衣。我日日陪著你,也日日折磨自己。」他擄起袖管,露出了手臂上觸目驚心的條條傷痕︰「我也在努力逃避過去,拼命想忘了一切,當我忘不了的時候,就會在這里割一下,用鮮血和疼痛來掩蓋心里的傷痛……」
「哥哥!」那累累傷痕終于擊潰了她的一切掩飾和偽裝。他的痛,他的悲,他的傷,無不讓她痛不欲生,而又照見了自己的自私和軟弱。因為,她才是他最大的痛啊!她哭著喊出了六年來從未喊出的那個稱呼,投進他的懷里。
謝泰然緊緊抱著這個身體,抱著這個受盡苦難如今又失而復得的妹妹,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肩上︰「嫣然,只要你肯認我,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已經失去你一次,不能再次失去,我真的會死掉!」
嫣然哭得說不出話。那些絕望,恐懼、孤單、委屈,積壓了六年,已經結成了厚厚的繭,如今在他帶著血的回憶中全然破開,在淚水中決堤般地傾瀉而出。她終于可以真真切切地面對過去,看見自己,原來她並不孤獨,原來她還擁有泰然哥哥。
旁邊的明朗也不住擦淚,心中充滿了感動,一感動便想做點什麼,轉身便抱住了小哇。
小哇不滿了嗚嗚了一聲,心里默默吐槽︰「你這麼和我親熱到底是幾個意思啊?」
兩人好容易收了淚,謝泰然蒼白的臉上居然有了血色,雙眼也有了神采。他感覺心中那空蕩蕩的一塊現在終于滿了。
嫣然抽抽鼻子,將自己墜崖之後獲救,神宮學醫的經歷一一告訴了泰然。泰然听後,嘆息了一聲︰「想必是神宮道人怕賊人下山察看,倘若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必定還會糾纏,所以另用一具不幸墜崖的人的尸體代替了你。」他輕輕拍了拍墓上的青磚,又說︰「無論她是誰,都要謝謝她,沒有她,就沒有我五年的幽居,也就不會有與你重逢的機緣,可見這生死離合,都有天意。」
明朗忍不住咳嗽一聲,嘟囔著︰「丫頭,你竟是月照國公主?」
嫣然道︰「不過是前塵往事,如今我萍蹤漂泊,哪里還有什麼公主王孫。」
泰然愛憐地說︰「以後不會漂泊了,我會在你身邊。」
明朗心里忽然酸酸的。以前覺得阿錯丫頭是他一個人的,現在好像不是了,她有了哥哥……那麼,他在她心里算什麼呢?
他很想知道,卻不敢問。
不覺已到午夜,侍劍和拾書來催促他們吃飯,三人才覺得饑腸轆轆。上午打架、救人、中午趕路,晚上回憶,哭泣,相認,到現在三人都是水米未進,早餓得狠了。
于是進洞,見洞內非常寬闊,洞壁都嵌了白石,非常干淨整潔。里側還有五六個內洞,分別作臥室廚房之用,其中一個洞內竟然還有溫泉浴池。每個內洞的頂上都垂下燭台,將洞內照得白晝一般。明朗嘆道︰「哪里是山洞,分明是神仙窟啊!」
泰然一笑︰「我娘私下里頗有接濟。其實除了洞府里的這些裝飾,其他所用並不多……」
兩個童子的烹飪手段頗佳,整治出五六樣精致小菜,一鍋熬得濃濃的粳米粥。還專為小哇準備了肉骨頭。飯後,泰然自然和嫣然秉燭夜談,明朗和小哇自去睡了。
泰然告訴她,自她從宮中逃走後,父皇謝真酬雖然惱怒,但並未派人追蹤,可能他覺得,既然他最黑暗的一面已經讓嫣然看到了,一定也失去了她的尊敬愛戴,與其如此,不如不見。他將宜王妃封為宜妃,並立即新娶了兩名妃子。一年後泰然將嫣然慘死的訊息傳至宮里,並明確表示要陪伴嫣然,不再回宮。謝真酬在姬王妃的屋子里呆坐了一天,最後吩咐人在謝家寢陵里為嫣然造了一座衣冠冢。此後也不再過問他的事。此時,他又有了兩個一歲的兒子。宜妃早已心如枯井,也無心管兒子的事情,只定期叫人送些錢物過來。
嫣然將自己逃出宮後一路流浪,飽經磨難,最後好不容易從人販子手里逃出,終至墜入山崖的經過跟泰然說了,其實每一段經歷都與泰然判斷吻合。雖然事情早已過去,但現在听她一點一點地敘述出來,仍然讓他感到無法抑制的悲痛。又將自己在神宮山幽居學醫五年的生活大略講了一遍。泰然握住她的手,嘆息不已。
說不完的往昔,嘆不完的悲歡,直到深夜,泰然不得不將嫣然趕上床休息。
第二日一早,嫣然照例起床練無相心法,泰然在洞外的平台上舞劍,明朗則打了一趟拳。小哇大人發現自己不做點什麼便沒有存在感,便對著斷腸崖方向練起了嗓子︰「嗚哇——」一聲,山回谷應,頗為驚人。一嗓子才喊完,那頭麋鹿便連滾帶爬地來到了平台。它只當作小哇大人又有任務交代了。小哇大人頗感無奈,只得停止練嗓,帶著麋鹿去遛彎兒了。
三人都練得熱氣騰騰的,在洞中的溫泉里洗了澡,明朗拿出了自己的衣衫給兩人換了,頓時都是白衣飄飄,一身仙氣。嫣然很開心,明朗卻有點尷尬,他喜歡的是自由奔放,不是仙風道骨。泰然是天上的飛仙,而他是地上的烈馬。但是除非luo奔,他沒得選擇,他昨天的衣衫早就破爛不堪,被泰然扔了。
早飯後,泰然用劍將亭子上的「嫣然亭」三個字削去了,不一會侍劍和拾書兩個童子各背了一個大包袱出來,嫣然奇怪,泰然笑道︰「既然找到了你,這里我也不會住了,自然是跟著你去憐花堂。」
嫣然倒很開心,明朗卻更郁悶了︰兩人一狗的世界看來已經成為過去了。可是!他還沒準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