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風不再說話,只是垂下眼靜靜地嘆了口氣,那口氣輕微得就好似沒有嘆一樣。他自知身體的狀況,拖著這樣的病體下去,定會不久于人世。這話自然沒人跟他明說,可陳秉風自小心思聰慧,單從舅父的只言片語和大夫每次來的說辭中,也早就明白得一清二楚了。
既是中毒,則需解藥。可這解藥,該到何處去尋呢?
舅父神通廣大,可是這三年豈不也是毫無進展?連尋得那仇人的影子都沒有,更別說向他要解藥了。話又說回來,就算能找到他,誰又能確定那病,真的就有解藥呢?
事已至此,一切都是命里的定數、上天的安排。他曾經也如谷溪一樣不信命,任由個性的發展,可此時他信了,不得不信。
此事自然不能告訴她,任她百般哭鬧,都不能告訴。因此,自己又怎能在此刻去招惹她呢?又怎能參加明日的招親一事呢?
他一手按住身下的石塊,盡量不使自己顯出虛弱無力之感,好在唐谷溪是背對著他。他慢慢地站了起來,凝望著夜色下的她,不知是錯覺還是月色,她背對著自己的身影虛幻不已,仿佛無法再踫觸。
他定了定神,視線即刻清晰,緩緩道︰「時候不早了,你該回去了。」
眼前的背影似乎是顫了顫,那一瞬,他幾乎要伸出雙手去,可是最終卻還是藏在了袖子里,手心里微微發著虛汗。
見唐谷溪沒有說話,他視線下移,垂下眼簾,臉上的落寞隱約可見,慢慢地轉過了身。
「秉風哥哥。」唐谷溪終是叫住了他,可是依舊沒有轉身,「我且問你最後一句話,問完,我便走。」
陳秉風停在那里,微垂著頭,眉目染上一層憂愁,靜靜等待著她的問話。
唐谷溪轉過了身,看著他的背影,道︰「倘若今時今日,患病的人是我,畏寒的人是我,武功全失的人是我……你,會怎麼做?」
陳秉風稍稍松了一口氣,眉目舒展開來,抬眼望著屋內的燈火,道︰「我會接受舅父的一切安排,他讓我作何選擇我便作何選擇,無論是娶妻生子,還是倚劍天涯,我都按照長輩的心意來,使今生無悔,使舅父無憾,也要對得起故去的母親。」
「你別來誆我!」唐谷溪大聲道,「你所說的,根本不是你,連像都不像。你別忘了,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當屬我,如果換做是我,你定不會離我而去的,更不會接受師父的安排,另娶其他女子!」
「谷溪,你當真了解我麼?」陳秉風反問道,聲音也大了一些,「你不了解我,就算曾經了解,現在也不是了……」
「怎麼不是!」
「我早已不是以前的陳秉風了,也不是你眼中的那個秉風哥哥了。」陳秉風轉過身來看著她,神情認真肅穆,「三年了,已經整整三年了,你真的知道我每日在經歷些什麼在思考些什麼?有道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而三載光陰可改變的,又怎會只是你所看到的那麼簡單呢?」
唐谷溪只覺得內心備受煎熬,仿佛無數蟲蟻在吞噬著胸口,片刻之間,淚水爬滿了她的臉頰,簌簌地落掉到了地上。陳秉風的一言一語都像是鋒利的劍刃,一刀一刀刮在她的身上,體內分明傳來徹骨的疼痛和不可名狀的撕扯,只是全都化成了滔滔淚水,傾瀉不盡。
陳秉風強忍胸中悲痛之意,繼續說道︰「作為兄長,我再多言幾句,你若厭煩,大可不必記在心上……明日之後,你便是有主之人了,再不是以前任性妄為的小姑娘,因此,萬事都要記得三思,而後行。這些話我曾與你說過多次,可你當初未曾听進心里去,今時不同往日,若以後沒了你爹娘的庇佑,我和師父也不在身邊,你千萬記得……」
唐谷溪淚如雨下,打斷他道︰「秉風哥哥,我告訴你,不僅以前我未曾听進去,如今我也不會听進去!你既出此言,又何須再苦苦勸我?如若從今以後,真如你方才所說,不能與我心中之人長相廝守……到那時,我唐谷溪無論成為何種之人,都不重要了!既失本心,何乎外形?」
「谷溪……」
「我本以為,今夜過來,你會知我意,你會站在我這邊……就像從前那樣。可是,你偏偏要拒我于千里之外。」唐谷溪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淚,停止了哭泣,一字一句地道︰「好,你既然絕情至此,我依你便是!明日,我定尋得如意郎君!」
話畢,她憤恨的眼光從陳秉風身上收回,決然地轉過身去,大步向門口走去。陳秉風雙眸模糊,注視著她恨恨離去的背影,雙唇微顫,不發一言。
還未走到門口,玉茗便小步跑過來了,她在外面本來快睡著了,結果听到了動靜,便急忙跑了進來。見到唐谷溪兩眼微腫,她不知發生了何事,慌慌張張地問︰「小姐,你這是怎麼了?剛才還好好的怎麼現在就……」
「別問了,我們走!」
「可是……」玉茗腳步未動,而是從衣服里掏出那四方手帕,為難地看向唐谷溪,「您為陳公子繡的這四個帕子……」
「誰說我是為他繡的,撕了!」唐谷溪喊道。
玉茗小心地望了一眼陳秉風,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我讓你撕你就撕!」說完,唐谷溪等不及玉茗反應,伸手搶過她手中的帕子,胡亂撕扯著。只可惜,撕扯了半天那帕子頂多是皺了許多,卻並未破損半分。
唐谷溪又羞又憤,拿那四個帕子沒有任何辦法,便轉身將那帕子奮力丟了過去。四方皺成一團的帕子落在了陳秉風雙腳前,他的眉頭微蹙起來,眼中波光亂動,久久凝視著前方地上的帕子,手腳僵硬,無法動彈。
「我們走!」
門前的燈籠映亮了唐谷溪淚痕縱橫的臉頰,她的雙眸在一瞬間黯淡了下去,又在一瞬間猝然點亮,只是那絲微弱的光亮里,被寒意侵襲,冰冷至極。
她帶著玉茗欣喜慌張地來,悲憤決絕地走,除了掉在地上的四方手帕,別的毫無痕跡。
待兩人消失在門外後,不知過了多久,陳秉風才抬起頭來,望向門口。只覺得燈影恍惚,似夢似幻,空空如也,不見伊人。
他輕輕嘆了口氣,心中的萬分苦意,皆化成一聲聲的氣息逃出了胸口。他挪動步伐,走至那帕子跟前,彎下腰去,將那四方手帕一個一個撿了起來,拿在手中慢慢撫模。在清淡的月光下,上面的梅蘭菊竹清晰可見,如月輝般溫柔嫵媚,又如火炭般滾燙灼手。
「她走了罷?」
不知何時,鄒黎老先生已經站在了他的身後,手里拿著一件衫子,蓋在了他身上。
「多謝舅舅。」陳秉風回過頭來,目光恍惚。
「她傷心是必然的,哭鬧幾日,不認的也該認了。」鄒黎蒼老的聲音勸慰著他,轉而又問道,「風兒,你可想通沒有?」
陳秉風將手帕收進衣袖里,轉過身來,嘴角翹起微微的弧度,和鄒老先生一同走回房內,淡淡地說︰「舅舅不必擔心,我早就想通過此事。只是如今,要緊的不是我,而是如何說服溪兒……」
他們一同踏入門檻,走至桌案前坐下。方岳端著藥罐走了上來,將藥罐中的湯藥倒在了一個烏青色小瓷碗中,放到了陳秉風桌前。
方岳今年十七歲,來鄒宅照顧陳秉風三年了,家中貧寒,母親多病,因此被鄒先生找來做了陳秉風的藥童。雖說是藥童,可是見陳公子待人誠摯溫和,無論高階貴族還是僕人侍從,他都只按自己心性而來,因此方岳可謂盡心盡力地熬好每一湯藥,仔細侍奉著陳秉風。
「老夫今生所作孽緣,怕是無論如何也償還不清了。」鄒黎悲痛地盯著那一碗藥湯,像是陷入了極苦的愁思,「秉風,等我有朝一日返真之後,再去陰間向你的母親請罪……」
「舅舅,您萬不可這麼說!」陳秉風剛想端起藥碗,卻又重重地放下來,「秉風能活至今天,全憑舅舅悉心撫養,若不是當年舅舅把我從大火中救了出來,恐怕秉風早已領略不到這萬般姿態的人世間了。」
鄒黎渾濁的眼楮里更顯模糊,他的頭發胡須全都斑白,可是眼神卻依舊蒼勁深沉,身骨也還康健有力。他讓陳秉風趕快趁熱喝了藥,看到藥汁一滴不剩之後,方才放下心來,命方岳將藥碗和藥罐一並端走。
待方岳退出房間後,鄒黎看向了窗外,此時朗月清風,竹影搖曳,窗外景色嫵媚萬千。兩人靜坐多時,彼此沒有言語。不知過了多久,陳秉風難忍喉中酸澀,不禁咳了兩聲,鄒黎才回過神來。
「秉風,你既想得明白,我便告你一事。」
陳秉風平復了呼吸,心中略有疑惑,看著他道︰「舅舅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