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本該是杏花春雨的好時節,可無奈戰亂不止,鐵蹄不休。南國舉國覆滅,血流成河,烽火狼煙彌漫了整個都城。
葉瑾雲親眼目睹了公公劉元的慘死,目睹了最敬愛的秋慈王後倒在血泊中,目睹了整個旋宮由奢華宮殿變為殘桓敗壁、光火廢墟。而手中懷抱的,是洪宣王與秋慈王後唯一的女兒,是大南國最後的公主。面對鎧甲賊寇的圍追堵截,面對身在咫尺的絕壁天涯,她選擇了縱身一躍,把自己與相思公主的性命叫給了上天。
一連兩個月的逃亡,兩個月的快馬加鞭、馬不停蹄,她早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更不知道那遙遠的盛歌國究竟還有多遠。只知道秋慈王後最後的囑托,與大王的命令——只管朝北走,必須到達盛歌,然後帶著那玉符去面見盛歌大王,中途萬不可多做停歇。
可是,人還未到,那玉符卻已丟。劉公公去尋水之際,身上所帶的玉符並未留下,結果誰知尋水不成,反被射殺。那信物,也被馬蹄踐踏了去,再未找到。
那懸崖上的一躍,葉瑾雲是下了死心的。她最後看了一眼懷中的嬰兒,緊閉了雙眼,在對方箭欲離手之前,腳下便已離開了堅硬的磐石。
待她再睜開眼時,只覺得渾身疼痛難忍,稍稍動一下便是徹骨的疼痛,渾身的筋骨脈絡像是被人斬成幾段似的,半分力氣也使不上。微微張開的眼縫里,少許的陽光射了進來,令她感到一陣頭暈目眩。頭上好似明晃晃的,像是被風吹得搖晃的枝葉投下的影子,斑駁地映照在她的頭頂、臉上,一陣清風吹來,她猛然驚醒——原來自己沒死。
不久之後,她的耳邊也漸漸清晰起來,知覺恢復過後,不遠的地方似乎傳來了叮咚流水的聲音,仔細听了良久之後,她才發現,那流水聲就是在她頭下面的石縫里。又過了許久,她才感知到,自己竟然渾身躺在水中,冰涼的溪水滑過她的身軀,由于身體的疼痛竟使她忘記了寒冷之意。
她本以為自己不得天意,先是逃亡流離,後又被逼至絕境,走投無路之時才咬牙抱著公主跳了崖,縱使再天不遂人願,這回也算是月兌離苦海了——那絕壁之崖,就算是鐵人跳了下去,也是必死無疑的。
可誰知,天人弄巧。求生之際不得生,求死之際不得死,那萬丈深淵竟然沒將她摔了個粉身碎骨,縱然身體已殘,可她畢竟頭腦還算清醒,想必也是無大礙的。
就在這時,只听得頭頂一陣飛鳥盤旋而過,爭鳴之聲宛若音律般動听悅耳,在那一刻,她心中的求生之念重新燃起,如熊熊大火般勢不可擋,凶猛來襲。既然上天最終沒有要了她的命去,那便是降了大任于她,再卑微苟且的余生,也要重振旗鼓,卷一番腥風血雨來!
信念已有,可那腥風血雨之源,在于那襁褓中的公主。此時她才猛然想起,公主,公主呢?她咬緊牙關移動著傷痕累累的胳膊,手指盡了最大的力氣張開,用力摩挲著手臂四周的東西。可是一番血汗之後,五指所及之處,皆是堅硬的石塊或者柔滑的雜草,再無其他。
周身疲憊不已的她,廢了這一番力氣之後,便又沉沉地睡了去。只覺得日頭不斷上移,不斷強烈,她口渴難忍,雙唇發白,不知又昏睡了多久,耳邊終于響起了一陣嘈雜的響聲……
「這是哪家的女子呀,怎麼傷成了這個樣子?」
「看她的打扮穿著,不像是平民人家的,估計是哪個府上的夫人姨娘呢!」
「是啊,這夫人是遭遇了什麼不測,看樣子估計是死了……」
「別瞎說,看她的嘴唇還動著呢!」
一听這話,眾人急忙看過去,只見水中的女子不僅嘴唇微動,眼楮也還輕輕顫動著。這時,一名婦女趕忙蹲身下去,將手中的竹籃放在一邊,一手輕輕托起她的脖頸,喚道︰「姑娘,姑娘!你醒醒!」
「水……水……」
眾人只見她兩片蒼白的薄唇在一張一合,卻听不清她在說什麼,那婦人又急忙側過耳去,把頭壓在她的嘴邊,听了許久,這才抬起頭來慌忙道︰「她在說水!」
「定是渴了,快喂些水!」
「是呀,缺水至極會虛月兌而死,這溪水清澈,就地取水算了!」
說著,那一人撿起一片寬大的樹葉,快速用水沖洗了一下之後,便舀起了一葉溪水,來到葉瑾雲跟前,扶起她的頭,慢慢灌了下去。
經歷了殺戮無度的戰亂,經歷了九死一生的逃亡,經歷了血流成河的遍野,最終卻在這遙遠而陌生的地方,再次體會到了溫暖的人世情暖。葉瑾雲本是剛烈女子,結果卻在這樣的時刻,眼角滑出一行熱淚來。
「姑娘,你遭遇了什麼難事,竟這般傷痕滿身?」那托著她的婦人不禁心酸地問道。
「看她的樣子,應該不是盛歌之人吧!估計是涼禹而來的人……」
葉瑾雲听到那兩個字,眼簾猛然抖動起來,眼楮也用力睜大了,仔細凝視著眼前的面孔,與頭頂的天空樹葉,心中大悟︰原來,已到盛歌了……
可一想到那丟失的玉符,與那不知生死何地的公主,她便瞬時灰了心。縱使已到盛歌又能怎樣,空留她一副皮囊,還不是在何處都一樣?
正在萬念俱灰之時,忽听得人群之中傳來了一句響亮的嗓音︰「別這樣搬動她,容易雪上加霜!」
只見一名身材精瘦,皮膚黝黑的男子走了過來,嘴邊留有的短須烏黑明亮,兩只細長的眼眸也炯炯有神。他兩步便矯健地跨至葉瑾雲身邊,手指放在她的鼻翼之前感知了氣息,又端起她的手腕把了脈。一連串的動作行雲流水,沉穩不急,身上帶的威嚴令旁人也信服了他,便听了他的話語不敢亂動了。
把脈完畢,他默不作聲找好了位置,兩手一用力便抱起了葉瑾雲,致使她不至于經受太大的苦楚。接著,他對旁人說道︰「麻煩將我車上的簾子掀開。」
一名男子趕忙過去掀起了車簾,他目不斜視,懷抱傷者,疾步走到了車前,將她放了進去。待他坐上馬車之後,手握韁繩,扭頭對眾人道︰「我雖不是大夫,可略懂醫術,自會將她醫治好,鄉親們不必擔憂了。」
說罷,他長喝一聲,那馬揚首嘶鳴,前蹄抬起,便卷塵而去了。
半月之後,葉瑾雲方可下地行走,這才急急央求那男子將她帶回被救起的地方,男子听了她的理由,便駕車帶她過去尋找,可是一連幾天,尋找未果。那相思公主是死不見尸,生不見人了,但既然沒有找到,就代表著一線生機。
也就是這線生機,讓後來的葉瑾雲,始終放不下心中的執念。
那時,她早已是為人妻了。而所嫁之人,便是當日將她救起的男子,後來的林氏劍法掌門人,林肅。
林肅當年游歷各國,除了正處烽火戰亂的南國和西州沒去以外,他幾乎游遍了其他四國,在各地結交賢人摯友,各方拜師學藝,師從名門,從而習得了一身高超的武藝和絕妙的劍法,除此之外,醫術佔卜也略懂幾分,琴棋書畫更是樣樣精通。
他並非盛歌國人,也並非比鄰盛歌的涼禹,而是已故南國的友鄰九秦之人。當日在綿山腳下,救得一身負重傷卻未死去的女子,得知她是跳崖而墜之後,大驚大嘆,認為大難不死乃大福焉。又在此後听聞她所遇之事,得知了她的真實身份,便愈加認定了此為一奇女子。
為了葉瑾雲的心結,他听從妻子之命,在盛歌逗留了兩年之久。直到再也尋不到公主之後,葉瑾雲才開始思念故國的家園,思念南國的一切。彼時已經歸心似箭,只好把公主一事先放下,待回去休整安頓好了之後,便再來盛歌尋人也不遲。
于是,林肅攜妻子踏上了南歸之路。南國已滅,故國已成西州一地,二人返回西州之後,便定居在此。林肅收束身心,發揚劍法,廣收徒弟,開宗發排,由此,林氏劍法得以產生並光大。
歸國一年之後,一個平常的集市之上,葉瑾雲帶著僅兩周的幼兒在鬧市買肉,忽見一個身著華麗服飾的小丫頭朝自己走來,正心生困惑之時,卻見那丫頭面帶微笑,壓低了聲音,俯在自己耳畔說道︰「葉姑姑,我們主子叫您過去談話。」
葉瑾雲沉寂三年的心陡然間被提了起來,她不可思議地望著眼前陌生的俏麗丫頭,仔細搜尋記憶中任何一個面熟的宮中婢女來,卻還是百思未得其解,沒有半分印象。
見她呆若木雞地立在那兒,閉口不言,那丫頭又說︰「瑾雲姑姑不必怕,我們主子您一定認得。」
這一回,她確信眼前之人並非惡意,想到很可能是舊日旋宮中一同侍奉的宮女,她的雙臂瞬間沒了力氣,手中的孩童也猝不及防地被摔在了地上。待她顫顫巍巍、手忙腳亂地出現在清婉公主的轎子面前時,終于再沒忍住,兩人躲在街角相擁而泣,卻無一言。
在那個鬧市最為雜亂擁擠的小茶館內,兩人臨窗而坐,促膝長談,桌上的茶水放涼了又換成熱的,熱的一口未喝又成了涼的。清婉公主從葉瑾雲口中得知了三年前所發生的一切,眼淚將手帕全然打濕,無奈與悔恨之間,也訴說了自己的無能為力和心力交瘁的過去。
不知不覺間,已是日暮時分,兩人就此別過,一個回了西宮,一個回了林家。
葉瑾雲這才得知,當年明德王曾是答應了清婉公主留她王兄和王嫂一命的,可鐵馬無情,戰場之上,哪個君王不曾殺紅了眼?旋宮終究是焚之一炬了,王後與大王終究是命亡歸天了。
而除此之外,她從清婉公主口中隱約得知,當初南溪一戰,西州王曾似暗中得到涼禹與喬疆國王的鼎力相助,才得以火速剿殺的。听聞至此,她心中感慨萬千,哀嘆世事竟如此難料,人心竟如此叵測。
而當初大王的忠告之言,竟是這般道理!原來當戰馬踏進都城之時,洪宣王就早已明白,一直以來結為盟友的涼禹與喬疆,竟然早已異心殊途,背叛了自己。所以,他才在熊熊大火之中,向王後三人嘶聲喊道︰「一路朝北,不至盛歌不準回頭……」
而葉瑾雲活著一事,清婉自然牢牢封了口。兩人自茶館別過之後,一兩個月之內,再無任何聯系。
可三月之後,清婉公主突然密訪了林家,此次前來,竟是與她密謀了一件至關重要的計劃。而此次計劃的最為首要力量,竟是與她隨行而來的,一個年僅五歲的幼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