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茶早已涼了大半個時刻,可是卻還是滿著,並未被人喝上一口。
林落林尋離開唐府之後,唐夫人坐在房中良久,也忘了吃飯,直到那日影飛去,天氣微微轉了涼,才從沉重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她整理好衣裳,用毛巾擦了一把臉,便起身向老爺的書房走去了。
昏暗的書房內,已經早早點起了燈。唐員外不知是醒是眠,只是緊閉著雙眼平直躺著,氣息平穩悠長,唐夫人走進來後,在門前遠遠忘了他一眼,沉思片刻,便走了進來,坐在了病榻旁邊。
不知過了多久,唐員外睜開了眼,燭火忽明忽暗地在他的臉上跳躍著,他沉悶的聲音響起︰「這天……竟然這麼快黑了。」
「老爺,你醒了?」唐夫人抬起了頭。
「嗯。」
「我扶您起來坐會兒。」唐夫人柔聲說道,將唐員外的上身扶了起來,使他靠在身後的軟枕之上。
唐員外連喘著氣,靠在枕上良久之後,才平復了下來,燭影之中,他瞟了一眼發妻,緩緩道︰「我今早上,說的話有些過了,你還要莫生氣的好。」
「老爺的話自有老爺的道理,是我太偏執了,沒有考慮周全。」
唐員外眼角斜了斜,看了一眼她,不禁疑惑問道︰「你……你真這麼想?」
「真這麼想。」唐夫人平靜地答道,聲音清淡如水,嘴角勾起了一絲微笑,眉眼之間也柔順起來,「老爺考慮甚為周全得當,試想那侯府的公子,必定氣度不凡,教養絕佳。我雖未見過那容公子的面,卻也听下人和老爺說了幾分,無論誰的口中,都是那容公子的贊賞之詞,還未听得一人說他的不是。」
唐員外滿意地听著,時不時地點點頭,唐夫人又繼續道︰「且不說那容公子對溪兒略有賞識,就是沒有那緣分,我們能和人家結上親,那也是幾輩子都求不來的。」
「夫人啊,你要真這麼想,那我就安心啦!」唐員外蠟黃的臉上有了幾分血色,兩眼也發著光亮,「夫人有所不知哪,昨日在那擂台之上,我一直注意著那容公子,見他的眼神啊,就一直在溪兒身上,根本沒有動過。而且溪兒剛到場時,他便主動過來問候了,那時我就看出了端倪,竟以為他二人先前就認識呢!哈哈……如果,不出所料的話,我想那容公子……不出幾日,便會再訪我府了!」
「老爺為何如此篤定呢?萬一那容公子只是……」
「夫人不要擔心。」唐員外閉上眼揮揮手,又睜眼笑道,「我與他在席上觀看的時候曾說過一句話,我說,若是今日未招得女婿,那麼五日之內,若沒有人來家中提親,我便廢了她的武功,徹底換了她的性子……」
「啊!老爺,你……」唐夫人大驚失色。
「夫人莫怪,我只是隨口一說而已,並且只對他一人說了。」唐員外安慰她道,「你想啊,那容公子向來崇尚習武之人,我們溪兒武藝也並不算差,如果因此而失了武功,那容公子想必是接受不了的。我便賭上這一把,若是成了即好,不成……也罷……」
唐夫人愣愣地听著,過了許久,才漸漸露出了會心的微笑。她又抬頭問道︰「老爺,若真能成事……不知那公孫侯府,在臨清的哪個地方?離我們遠不遠?」
唐員外笑道︰「怎麼?還未嫁女兒就要舍不得了?」
唐夫人只是微笑地垂下了頭,並未說話。
「我勸你還是不要擔心,再遠又能遠到哪里去?就在這一城之中,難不成還要嫁到天涯海角去?」
「老爺別見笑,我並非擔心這個,只是……只是想知道,這侯府之內,外人是否很難進入?」
「那是自然!你莫要忘了,公孫侯爺可是當朝最為得盛的官侯,恩寵天下,府兵與僕從都只在宮中之下,舉國權貴無人能比啊!當然,我與你乃溪兒生身父母,要去見她自然容易許多……」
唐夫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眸子微微發亮,低下頭來喃喃道︰「那便好,那便好……」
正說至此,忽听門外響起了吵鬧聲,兩人凝神仔細一听,竟是溪兒的聲音。和老爺對視一眼後,唐夫人起身快步走向了門外。
只見唐谷溪帶著玉茗匆匆趕來,兩個丫鬟守在書房門外,擋著小姐,無奈地勸道︰「是夫人吩咐誰也不許進去的,小姐您就體諒體諒我們吧!」
「小姐,您真的不能進去!」
「好了,你們讓開吧,讓小姐進來。」唐夫人溫潤響亮的話語在身後響起。兩個丫鬟轉過身去,見唐夫人已站在了身後,便都點了點頭,退到了兩端。
唐谷溪急喘著氣,站在門口望著屋內的母親,胸脯一起一伏,玉茗在她身後怯懦地低下了頭,扳著兩根手指默不作聲。唐谷溪和母親相對良久,最後咬了咬牙,開口問道︰「母親為何派人守在門口,是防著我進去嗎?有什麼事是不能讓我听到的?」
「溪兒,你又在胡鬧了。」唐夫人微垂著眼簾,一派波瀾不驚。
「溪兒沒有!」唐谷溪一時忍不住,不禁大喊道,「母親,您也知道父親所做之事,是嗎?您應該攔著他呀,違背道義的事,是萬萬不可做的!」
唐夫人眸光微動,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也不必隱瞞些什麼了……你進來吧。」
說罷,她便轉身進了里間,唐谷溪佇立片刻,也跟著走了進去。
兩人來到唐員外床前,唐夫人不急不緩地坐了下來,見唐員外滿臉疑惑地望著她,她正欲開口時,就听立于一旁的女兒說道︰「父親,女兒可否問一問,您最近都在做什麼買賣?都在販運什麼商貨?請父親如實告知!」
唐夫人怔在那里,一時愣住了,沉默良久才明白過來,不禁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里全然安定下來,接著,便垂下眼去不再說話了。
只見唐員外雙目圓睜,雙唇緊閉,目光如劍般射著唐谷溪,眸光里的火焰不斷躥跳著,剛有了血色的面頰也瞬間變為一片鐵青,瞪著唐谷溪不知多久,才大聲喝道︰「放肆!你怎敢用這個態度與為父說話?禮分何在,孝義何在!」
被父親這一吼,唐谷溪氣勢立刻便降了下去,仔細一想自己也確實太過魯莽了,便低下頭來囁喏道︰「溪兒……溪兒知錯了。」
唐員外目光由火變冷,斜睨了她一眼,冷哼道︰「今日我昏睡一天,你作為兒女,可否來看過為父一眼?」
「溪兒來過了,只是當時您正在沉睡,我等了一個時辰……見您還未醒,就走了……」
「那你是為為父的病而來,還是為此刻所問之事而來呢?」唐員外冷冷道。
唐谷溪滿臉漲紅,頭低得更低了,很久才小聲道︰「溪兒,是為了這兩件事而來。為前者時,是因怕您再度上火,就徘徊不定、不敢前來。為後者時,是因事情重大且緊急,因而不得不來……」
「哼,罷了,我若與你計較,倒真的要叫你母親取笑了。」唐員外擺擺手,垂下頭來咳嗽了兩聲。唐夫人趕忙抓起手帕撫上唐員外的後背,輕輕地拍打,嗔怪道︰「她不過是不善表達心意罷了,你又何必著急上火?」
「爹爹,現在可好受了些?」見父親一陣疾咳,唐谷溪確也心生擔憂。
「好了,比你氣死我得好。」
「瞧你,說的這是什麼話……」唐夫人嘴里責怪道,手里卻去取桌上的一盞茶,唐谷溪見狀,趕忙伸手給母親端了去。
唐夫人輕輕瞟了她一眼,收回目光來,一邊低垂著眼眸去喂唐員外喝水,一邊有意無意問道︰「你剛才說,你父親的生意怎麼了?說到底,你一個女兒家,實在不該管這些事的……」
唐谷溪眉頭微皺,沉思片刻,咬咬牙道︰「父親,您平時走南闖北,不是淨做一些絲綢瓷器的買賣嗎?可除此之外……您還有沒有做其他生意?如果……如果真和朝廷扯上了關系,還望您能……」
話未說完,那盞茶杯「簌」地被摔在了地上,頓時四分五裂。唐員外臉色醬紫,胡須上還掛著剛才喝茶掛上去的點滴茶水,怒目瞪著唐谷溪,渾身顫抖。
「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在說些什麼?」那蒼老的聲音像是從唐員外胸膛深處擠壓而來的。
「父親,您真的……」
「說,誰告訴你的?」唐員外半個身子直起來,好似渾身一震,頃刻之間竟不是病體了,渾身變得有力,眼眶發紅地逼問,「你究竟知道多少?」
「溪兒……溪兒只知道您要往北境之地運送關于從軍的貨物,別的……一無所知!」
只听得一聲清脆的響聲,又一瓷器落地。
唐夫人手中的那把青花瓷勺,就在剛剛的一瞬間,竟也從指尖輕輕滑落了下去,落在地上成了邊緣分明的兩半。比起方才那茶杯的猛烈破碎,這道響聲倒顯得清冽細微,但又由于此刻的分外安靜,使那一聲響增添了格外的震撼和驚心。
「你說什麼?」唐夫人緩緩轉過來的臉上,是不可思議的震驚和恐懼,這表情令唐谷溪意想不到,更使她惶恐不安,「溪兒,你方才所言……確定沒半點假話?」
「溪兒不知事情原本的真假,但方才所言卻沒有本分虛假。」唐谷溪的聲音小了許多。但即刻她又恍然驚醒,原來母親是不知道此事的,如此說來,那方才他二人在房中私密談話……又是談論的什麼呢?
「那又如何。」唐員外這時倒一點也不震驚了,臉上更沒了怒氣,緩緩說道,「我只不過是為朝廷效點力,憑著這一丁點四方的人脈與通道,運些軍中所需罷了。你們二人,又何須如此大驚小怪?」
「爹,我雖從未見過太公和伯父,可是自小便听說了他們的事。父親,難道……您忘了他們是怎麼死的嗎?」。
唐員外听聞此言,兩眼還是直愣愣地盯著他,卻發不出一句聲音來,僵持片刻,他的後背漸漸軟了下去,最後重新靠在了身後的玉枕上,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強硬︰「這事與他們無關!」
「自然與他們無關。」唐谷溪口齒清晰地回應道,目光一刻也未曾離開父親細微變化著的臉,「斯人已逝,生者做的任何事當然和他們沒有關系。可是,父親,您如果做了所違良心、背信棄義的事,上天是看得到的。」
天已深黑,像是吹來了一陣風,燭台上的火焰隨著那陣微風亂舞,一時間廳內明暗恍惚、人影模糊。除了燭火燒飛蟲時 里啪啦的作響聲外,此時屋內安靜如斯,只剩下唐員外胸腔里深沉的喘息聲。
而那束女兒直射過來的目光,此刻竟也像來了山崩海枯的咆哮一般,令他不敢直視。
「你簡直……一派胡言亂語。」良久,他輕喘著氣,吐出了這幾個字。
唐谷溪微微苦笑了一下,深吸一口氣,道︰「父親,溪兒話說至此,也不想多言了。至于今後……您如何做,溪兒也不再干涉……父親好生養病,溪兒先回去了。」說罷,唐谷溪微微轉身,向母親也行了禮,「母親告辭。」
唐夫人輕輕點了一下頭,待唐谷溪退出房間後,一直沉默的她終于將頭抬了起來。一雙漆黑的眸子緊緊凝視唐員外,眉頭微鎖著,良久才開口道︰「老爺,您瞞得過溪兒,瞞不過我……」
唐員外陡然一驚,卻還是適當控制住了表情,斜睨了唐夫人一眼,陰冷地輕笑一聲,說道︰「夫人果真火眼金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