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黎的宅子內,經過這幾天雨水的重刷,倒也多了些生氣與盎然。雖說還是和先前一樣的靜謐幽然,但園子內的花草都更顯嬌女敕了,就連半空中盤旋的鳥兒,也都歡快了許多。那水池子里的水,更加幽深清透了幾分。花石草木上露珠晶潔可愛,與那房屋內的病體,有著千般萬般的不同。
屋子里點燃著艾草的燻香,使這偌大的廳堂沒有一蟲一蚊,只有淡淡的香氣和清雅。
只听一陣細微的腳步打破了這片深沉的寧靜,窗前一只白鴿飛過。陳秉風躺在榻上,微微睜開了眼楮,目光中透露著無力和淡漠。很快,那陣腳步聲愈漸加大,一個少年疾步踏入房內。
「公子,來信了。」方岳跪在陳秉風榻前,手里捏著一小卷紙。
陳秉風發出一聲輕微的哼聲,眸子瞬間亮了起來,方岳見狀,急忙伸手將陳秉風托了起來,在他的頸下多墊了兩個枕頭,才使得他能半坐起來。
「是先生的信,剛剛彌兒傳過來的。」方岳安頓好陳秉風後,將那紙條遞到了陳秉風手上。他沒念過書,因此不認得字,一心想知道那紙條上寫了什麼。
陳秉風面容一派憔悴,唇上沒有半絲血色,額前的一縷頭發垂了下來,晃在眼前。他接過信來,慢慢展開,開始聚精會神看起來。臉上的表情慢慢由擔憂變成了放心,眉頭輕輕舒展開來,嘴角勾起了一絲微笑。
「公子,先生說了什麼?」
「舅父說,他平安接到了溪兒,正在往回趕,要不了幾日就會回來。」陳秉風收起信來。
「那就好,可算接回來了。」方岳笑道,「沒想到,還是先生管用,一去就把唐小姐叫回來了。看來唐小姐啊,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師父吹胡子呢!」
說著,方岳笑起來,陳秉風也跟著他笑了兩聲。眼看舅父歸家在即,溪兒成親在即,他的心里也算安定了不少,不用再整日憂思傷神,不得安寢了。事已至此,在他心里,唐谷溪也全然為妹妹了,往日之事不必再提,都歸了雲霧散去了。
「今後啊,我們的溪兒,就要成為侯府的夫人了,現在想想,還真是命好啊。」
方岳听到這話,笑容在唇邊凝結,不再說笑。
「對了,方岳,」陳秉風察覺到他的表情,隨即便問道,「你听舅父說過沒有,溪兒曾說她跟著兩個……兩個……」
「兩個姓林的年輕人。」
「對,她跟著那二人去學劍了,可真有此事?」
方岳皺起眉頭,想了想,道︰「那****听玉茗姑娘說起過,說是兩個林氏姐弟,曾在唐小姐招親那日,上了擂台和小姐比武,而且啊,還打得十分精彩呢!只是後來,不知他們怎麼又見面了,唐小姐就非嚷著要和那兩個高人學劍……這一來啊,就跟著人家走了。」
「林氏姐弟?高人?」陳秉風輕輕道,目光悠長深遠,「這臨清城內,還沒有什麼年輕的武功高人是我不知道的。你還有什麼知道的,且都說來。」
「公子,我一個藥童知道些什麼呀,只不過是听旁人說來的罷了。」方岳抓了抓腦袋,像是又想起來什麼似的,「有一點我記得,這林氏姐弟啊,不是咱們臨清的,好像也不是盛歌的。」
「哦?」陳秉風蹙起眉頭,「難道是涼禹來的?素聞涼禹多驍勇善戰者,能人巧匠也多如牛毛,看來劍法武術,也是一點都不差的啊。」
「那倒是,關鍵涼禹比鄰我國,來往頻密也倒為正常。」
陳秉風點點頭,忽覺胸中瘙癢難忍,因此不禁疾咳起來,這一咳不要緊,不僅臉色通紅身體亂顫,而且還咳出了血來。他將手從嘴角拿下,手心那一抹猩紅甚為刺眼,瞥了一眼,他將手掌合住,不再看它。
方岳卻大驚,幾乎手忙腳亂,他嚇得急忙拿來了帕子,將陳秉風嘴角和手上的血跡擦拭干淨,來不及扔下帕子便說︰「公子,公子您這是怎麼了呀?都咳出血來了,我去叫大夫……」
「別去。」陳秉風一把拽住了方岳,把他拉回自己床邊,微閉著眼深喘了幾口氣,才慢慢平復下來,睜開眼道,「別去……」
「可是您都……」
「方岳,你听我說。」陳秉風打斷了他,「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早在幾日之前,我就曾咳血。你別著急,也別哭,方岳,你听著……此事不可告訴舅父,更不可告訴溪兒,知道麼?」
「公子……」方岳的淚簌簌掉在地上。
「我知道,我命不久矣……估計、估計等不到冬天到來,就會歸天了……」他目光向上游去,像是看蒼天一樣,雖然喘著氣但又輕輕笑了出來,「真好,我就要去見我的母親了……我們母子相隔十幾年,母親定是想我了……這世間,也沒什麼好留戀的,我拖著這個病體,生不如死,別說找回昔日武功了,就連稀松平常的小事,也沒有半分力氣,還要靠你來照料……如此活著,究竟有什麼意思?」
「可是,公子您瞞著師父,也不讓大夫來診治,只會每況愈下呀!萬一、萬一那大夫開幾方好藥,您再靜心調理幾日,就會見好呢!」方岳臉上掛著淚,像是抓住最後的希望,哀求著。
陳秉風輕輕笑了一下,「你每日照料我,在我身邊熬藥,這點事你會看不出來?別再自欺欺人了,此事你知我知,就讓我安安靜靜,度過剩下來的幾日吧。好運的話,是幾個月……」
停頓了片刻,他又將目光移到方岳臉上,「方岳,你家中母親近來可好?」
方岳看著他,點了點頭,將眼角的淚痕抹去。
「你在我身邊照料我三年,那家中母親自然無人照管。等我歸西之後,舅父會給你許多銀子,哦,還有我身邊的這些財物,全都歸你。自此,你便可以安心回家,盡心侍奉母親,這些錢也夠花一陣子了。」
「岳兒此刻怕是要羨慕玉茗姑娘了。」方岳扭頭看著地上,臉上是一片哀怨,「唐小姐要出嫁,無論去了哪里,都有玉茗相伴。而萬一公子要是……要是那個了,方岳在這世間,就連一個談心的人也沒了……」
「你且少年,正值大好年華,將來的日子也還很長,不怕遇不到知心人,何苦要為此傷懷呢?」陳秉風聞言,不禁笑了笑,「不像我,已是半個身子入土的人了,此生結交過的緣分,也都已成定數,不能改變。方岳,你還年幼,千萬不可這麼想。」
過了片刻,他似是想到什麼,臉上忽現一抹愧疚,黯然道︰「怕是因為你在我旁呆的久了,受我這副模樣和心緒的感染,人也頹然了……」他又搖了搖頭,苦笑一聲,「我不僅拖沓著自己的病體,反而還牽連了別人,你、溪兒、舅父……呵,我真是害人不淺,如今苟延殘喘還有什麼用!」
「公子!」方岳一時驚心,忙道,「公子萬不可這麼說!哎,都是岳兒多嘴!我……我真該死!」說著,他憤恨地抬起雙手就向自己頭上砸去。
陳秉風還未來得及說話,又禁不住疾咳了一陣,才喘著氣把他的手拉下來,只見他還是一副低著頭神情黯淡的樣子,怕是再過不久又要垂下淚來了。這時,他心中突然閃過一些什麼,瞬間欣然清明了許多,抬眼睨了他一眼,笑道︰「對了,我看這些天你說話,總是左一個玉茗又一個玉茗的,你們私下里……可有來往?」
一听這話,方岳臉上神色陡然一變,兩頰上飛去了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一臉窘迫地望著他,目光四處游弋,話也變得吞吞吐吐起來︰「我、我沒有啊,公子……公子何時見了?可別亂說……」
見陳秉風還笑著,方岳索性站起身來,左右看了幾回,才找到放在桌上的藥罐,急忙將它抱了起來,轉身慌慌張張就往外走,「我去給公子煎藥。」
陳秉風不忍笑出聲來,待他走後,方才再嘆了一口氣。凝視地上良久,才把頭轉了過去,想要休息片刻。目光劃過桌上之時,卻忽然想到,此時還不到吃藥時辰啊!哎,這個方岳……
「方岳你……」他看著窗外正想叫他,忽地臉色一變,發覺氣息凝滯,困結在胸前,像是把五髒六腑都捆綁住了一般,鼻喉間愈加喘不過氣來。不到半刻,他臉頰憋得醬紫,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的一聲歪頭倒在了床上,雙眼緊緊閉上了。
窗外依舊清風襲過、翠竹搖曳,一派生機盎然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