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臨江河畔,寒風瑟瑟,冷雨飄搖。
正是萬家燈火,闔家團圓時。宛都街上集市早早地散了,商販也早早撤了攤位,各家各戶皆忙著回家,與妻兒團聚,共吃年夜飯。
大街上一片冷清,遠處的天空中,時不時升起一朵煙花,絢爛璀璨,稍縱即逝,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爆竹聲在這淅淅瀝瀝的雨中,也顯得輕小許多。
江上漂來一只小舟,隱沒而孤獨,在濃墨般的夜色里,緩緩劃向渡口。
天地之間只剩下了這淒厲雨聲,隨著那小舟的靠近,渡口上出現了兩個人影。
「解三爺,您就送到這里吧。」
「那……姑娘以後多保重,切記,先養好身子要緊。」
「勞煩三爺關心,我今已安好,三爺不必再擔心。」
「那便好。」那人重重嘆了口氣,「老身與姑娘相識一場,雖短短不足兩月,可老身敬佩姑娘的毅力和勇氣。如今,從戰場下來的人,無幾個活口,姑娘尚能如此死里逃生,那便是天意。今後,自求多福吧。」
江畔草棚下的那女子,一身黑衣,長身玉立,明眸晶瑩透亮、璀璨如星。肩上負著一把劍,背影蕭瑟,衣衫袖口處被雨水微微打濕,冷雨寒風中,她俊眼修眉,面色如霜。
望著眼前的老者,她沉默了半晌,眼簾下的眸光輕輕動蕩,泛起波瀾。凝思一刻,重新抬起目光,迎上了那老者的視線。
「三爺還是不肯告訴我,我是怎麼活過來的麼?」
那老者聞言,輕輕一笑,將頜下胡子長長一捋,說道︰「姑娘就不要為難老身了,老身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應承了人家,如今又怎能食言呢?」
女子听罷,不再說話,唇角微微勾起,似乎帶出了一絲苦笑,眸光淡淡落下,重回平靜落寞。
四周雨聲潺潺,似將萬物齊淹沒。
「時候不早,姑娘還是請回吧,趕在年底最後歸家,也算是一件幸事。熱熱乎乎吃個團圓飯,明早一醒來啊,一年的不自在,便全都消失了。」
說著,老者後退一步,順手拿起旁邊的船槳,作勢便要回去。
那女子眼簾一抬,目光陡變警覺,在同一時刻,兩拳相抱,深深躬下了身子,對著那老者長長作揖。
老者腳步微頓,面容略有松動,停滯一刻,便轉過身子,朝船上走去了。
推開河岸,船槳撥動,水聲淋淋。濃夜里的小木舟,在淒風冷雨中,漸漸離開了河岸。
船上那老者,身著斗篷,低頭劃槳,未再回頭望一眼。重重雨幕里,他的身影很快模糊、縮小,最後凝為一點,從她視線里永遠消失了。
岸上女子躬身良久,直到手腳發麻,才直起了身來。
霎時,爆竹聲動,煙花滿天。天上五彩繽紛,燦如煙霞,亮若白晝,震徹九洲。
一陣繁華喧囂過後,天地間重回寂靜。
草棚上的昏暗燈火,在風中搖搖欲墜,猶如煙波江上一條小舟,茫茫不知所蹤,沉沉不知何去。
她靜立了半晌,自覺無趣,不知為何要靜立于此,亦不知自己究竟在等誰。只是那雙腳遲遲不肯離去,仿佛還有未完成的心血,在等著她泣血而歸。
待下一束煙花升起之前,她邁動了腳步,朝大街上走去。
這一路上,他把她帶回來,負傷之時用馬車載,傷好後則贈馬騎行,一路上穿山渡河,水陸舟車,雨雪同行,風霜為伴。
從喬疆至西州,這千里路程,若非這位素不相識的解三爺,她林落,恐怕至今還身不知何處……
街上兩側的店鋪大門緊閉,燭火俱熄,竟是黑黝黝一條長街。唯有個別酒館的外面,還點著三兩盞風燈,發散著微弱的光芒。
她腳步微頓,轉身走入了一家酒館。
店里唯一的小二轉過身,臉上一陣驚愕,似乎未料到這樣一個夜晚,竟然會有客人進來。
他怔了一刻,連忙帶笑跑了過來。
「客官要什麼?」
抬眼望去,只見那女子衣衫盡濕,滿頭青絲沾雨淋灕,烏黑頭發下,是一張蒼白清瘦的臉,形神疏離,暗含冷意。
她朝他瞥了一眼,將背上的劍拿下,放在了桌角。身子一矮,坐了下來。
「酒。」
「小的知道您要酒,可是,要什麼酒呢?要多少?」
「要最好的。」
「最好的酒?哈,那便是芒露酒了!」小二見她不甚喜言,便試探地問,「不過,這芒露酒雖是最好,可價錢也極高,又逢春節,正是稀缺時,如今店里……」
話未說完,只見那女子手往桌上一放,抬手之際,桌上現出了一把碎銀子。在風燈搖曳下,閃著細碎的光芒。
小二聲音停滯,眼光瞅著那碎銀子,心里打鼓︰這錢都夠買兩大壇了。看來,此女手中不缺銀兩,今夜怕是要在此買醉了……可這除夕之夜,等過兩個時辰,他也是要歸家的,若是此女醉倒在此處,抑或留著不走,那該當如何?
雖是琢磨,可動作卻不遲疑,伸手拿過那銀子來,哈腰說了聲「好 ,您稍等!」便雀躍般朝櫃台走去了。
少時,抱來一小壇酒,放在了林落桌上。
林落面色不動,好似入定,眸光淡淡落在前方,凝神不語。那酒壇一落,發出一聲短響,使她頓然抽回神來。
伸過手去,將那小壇端起,一手拿過酒杯來,倒酒入盞。
小二退了回去,暗忖道,那芒露酒可是烈性極強之物,看她形單影只,便欲好心勸幾句,可在張口時,目光忽瞥至她的那只手上。
只見那手背上,纏繞著動物毛皮所制成的手套,視其光澤與紋理,似乎已戴多時。又見皮套外的四根手指上,微微露出些疤痕,那疤痕形如幽火,凜冽猙獰,卻又帶著一絲別致的美感,由皮套里面蔓延而出。
小二咽了口唾液,嗓中之話憋了回去,轉身離開了。
門外燈火搖曳,檐下的一盞風燈,將地上那一灘水跡,照得隱隱發光,忽明忽滅。
布簾微卷,攜雨的涼風從門窗貫入,撲進了暖氣騰騰的屋內。
林落身子微顫,似乎抵擋不住這凜人的寒風了。幸而,她最終堅持住,身子不再亂顫,右手緊捏著那只酒杯,五指發白。
雨水自她身上緩緩滴下,落在桌上、地上,瞬間又匯聚成一片小小水灘。
她舉杯豪飲,不知是為了取暖還是因為口渴,那杯中之酒一盞換一盞,一杯接一杯,很快便顯出了壇底。
臉上飛去兩朵酡紅,白中透粉,竟有了一絲嬌態。
可那一雙眸光里,仍舊泛出蒼冷,寒意層層疊疊,涌出眼眶。
驀地,她忽然將手一撒,杯盞翻倒,酒水飛濺。左手猛地按住右肩,一陣劇痛傳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