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澄瑩,但尹千何的心情卻很黯淡。
她沒有追回秦重,也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解語。正當她在原地躊躇不決之時,解語已經同芳苓趕到這邊來了。
「千何,二爺呢?」解語微微喘著氣。
尹千何垂頭答道:「走了。」
松開拎著裙擺的雙手,解語苦笑一聲,眼中一滴淚珠順著臉頰滾落到嘴角,「是因為知道要見的人是我才不過去的吧?」
「解語,對不起。是我太自以為是了,我以為自己能幫到你的,結果……」
解語輕輕抹掉淚水,「不怪你,罷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他既無心,你又能怎樣?我又能如何?芳苓,回去吧,我累了。」
「姑娘。」
芳苓想安慰她,但看著她失望神傷的模樣,也跟尹千何一樣說不出任何安慰之言,只得默默跟在她身後回楚雲樓去。
尹千何設想的美好的橋下之約卻如此慘淡收場。秦重、解語以及她自己,或悲傷、或失落,都是倍感無力。各自回去之後也都沉浸在今夜的心情之中。
尹千何是輾轉難眠,對秦重說的話耿耿于懷。她實在不願相信秦重是那種人,但如果事實真是如此,解語豈不是錯付了真心?
解語回到閣中第一次借酒消愁。將酒水與淚水同吞入月復中,味道都是苦澀。
而秦重——這個「無情人」捧著一盞燈,緩緩推開迎夏閣的門,卻又站在門外不敢進去。
他每日都看著這里,卻又很久都不再進到里面,好像有幾年了吧。
因為他怕,怕那無盡的悲痛與絕望再次襲來,怕再次觸踫自己心深處那不堪回首的傷痛。
八年前的傷,已一次又一次地愈合又裂開又愈合。
十五歲的秦重在王府第一次遇到同為十五歲的蘇迎夏。
她笑起來如雨後的天空般澄澈干淨,身上散發著淡淡的香草香。
他永遠記得那個笑容和那種清香,是她為他包扎傷口時展現在他面前的。他曾以為這是上天賜給他的最珍貴之物,他一度想用畢生的所有去呵護和珍惜。
「啊,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蘇迎夏杏眼圓睜,瞪著被碎瓷割破手指的秦重,又忙拉起他的手,掏出自己的手帕為他包扎起來。
秦重低頭看她細心地為自己處理傷口,隱約聞到陣陣清香。
「這樣就沒問題了。你回去後還是去找點藥來擦擦的好,傷口還挺大的。這些東西就讓別人來收拾吧。」
蘇迎夏雙手叉腰,看著自己的「得意之作」,滿意地露出笑容。
秦重的心頓時像擂鼓般亂跳起來,臉上也漸漸開始發燙,直至耳根。
「你的臉好紅,是不是害怕被責罵?」
秦重不好意思地埋下頭。
蘇迎夏又道:「你是新來的小廝吧,膽子這樣小。一個瓷瓶而已,你就說是我打破的就是了。
我叫蘇迎夏,王妃是我姑母,他們不會怪我的。就這樣吧,我要回去了,再見。」
秦重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她就急步跑開。
秦臻和丫鬟惠如正在花園中剪花。春末了,有些花將枯萎,可以剪下來做些香囊,將它們最後一絲殘香留下來。
秦重緩步朝他們走來,惠如見他穿著一身樸素灰衣,便道︰「夫人,二公子來了。您看二公子,來王府也不穿件鮮亮些的衣裳。」
秦臻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向如此。」
「奴婢覺得可能還是老爺對他太嚴厲了些,讓二公子養成這種沉悶的性子,做什麼事都循規蹈矩。」
「爹也是對他寄予厚望才會如此,大哥已不在,他就算是咱們秦家的長子了。」
「三公子倒是伶俐得很,只是他還小,不知道將來會不會也變成這樣。」
二人說話間,秦重已來到面前。
姐弟相見,自是要互相問候一番,無非是秦臻詢問家中父母可安好,秦重則問她在王府是不是一切順心。
秦臻是去年入秋後才嫁入王府的,而且只是側妃,為人又和善,秦重擔心她被王妃和其他侍妾欺負。他對高門貴府中女人爭寵之殘忍是有所耳聞的,甚至史書上都會提到皇帝後宮中的嬪妃之爭。
不過,幸而王爺對她寵愛有加,時時護著。雖然這是禍根所在,但同時也是一重有力的保障。
秦臻注意到他手指上的包扎,便問道︰「你的手怎麼回事?受傷了?」
「剛才來時不小心打破了一個瓷瓶,被瓷片劃傷的。但並無大礙,只是流了點血。」
「真的沒事?」
「嗯,沒事。」秦重說罷又小心地問道︰「姐姐,你認識蘇迎夏嗎?」。
「蘇姑娘?你問這個做什麼?她這幾日好像到府里來玩的,你是不是見過她了?」
秦重默默點頭。
「她是太常寺卿蘇回蘇大人之女,也就是我們府里王妃的親佷女,時常來府里玩,好像是與你同齡吧。」
惠如站在旁邊笑道︰「說起來,這位蘇姑娘也真是有趣。前兩日帶著那邊的公子去爬樹掏鳥,結果從樹上摔了下來,把那邊的人嚇得啊,幸好沒有摔傷。」
秦臻道︰「你又胡說,她那是去把從巢中掉下來的幼鳥送回去。」
「是嗎?」。
秦重只是埋首听著,並未插話。
這是他與蘇迎夏十年前的邂逅。如今想來,那時的一切清晰如在眼前,卻又遙遠似在天邊。
後來,在他姐姐與定王的極力促成之下,他爹竟然同意找人去蘇家提親。
雖然當時還是戶部侍郎的秦望山與蘇回在朝中不是很投契、私下也無交往,但畢竟大家也算是門當戶對,又有定王從中撮合,這門親事便很快定了下來。
那時,秦重體會到從未有過的幸福之感,以為此生可以無憾了。
然而,他忘記了,世間之事,常常是禍福相依。
幸福只有短短兩年而已,後來的突變令他猝不及防。他對將來的所有美好幻想都化作泡沫,他親眼看著它破滅,就在那一刻。
他聲撕力竭地咆哮著,沖開所有的攔截,跌跌撞撞跑進她的房間,祈求著能再看到她的笑容,听到她笑著說自己沉悶。
但見的卻只是她閉著眼、靜靜地躺在繡床之上,永遠不會再醒過來。
他的整個身體,乃至今生所有,都仿佛在剎那間失去支撐,轟然垮塌。
他就那樣長跪在她留于世間的、最後的安詳面容之前,不敢走近,不敢出聲。只是默默地跪著,感受著心慢慢死去的感覺,以懲罰自己來得太晚,晚了整整一輩子。
又推開那扇熟悉的門,秦重只是站在門外,連進去的勇氣都沒有。
經過多年的沉澱,那種刻骨銘心的痛已被自己塵封。
然而,多年來,他獨受著長相思與長寂寥,其苦好比獨品一壺清茗,味淡而悠長。
不能正視過去的人是沒有將來的麼?他的將來已注定如此。
靜悄悄的夜,唯有夏蟲在輕鳴。天上孤月皎皎,閑照著地上斯人獨悲。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