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什麼不妥嗎?」玉露不解地問著。
「玉清膏可不是尋常人家能用,這可是御賜的,唯有二品官以上,年年才會賞下一些,瓶底都有打印傍所屬官家,宮中都有記錄。」談太太老是埋怨自個兒無福抹用玉清膏,她常想要是談老爺多打太太幾頓,或是打重了些,也許就會替太太把玉清膏給求來了,哪怕瓶底印的不是右僉都御史的名號,也夠太太滿足了。
「鞏夫人是鎮國公嫡女,有玉清膏並不為過吧。」
「是這樣沒錯,但我覺得不對勁……」話到一半,突地听見不知何時來到門外的王嬤嬤低喊著王爺,嚇得談瑞秋趕忙抓著玉露。「快,給我上粉!」
玉露二話不說地抓起脂粉就往她臉上抹,厚厚涂上一層,幫她褪去了一身舊衣,只余中衣,她再趕緊躺上了床。
就在她雙眼一閉時,听見了門開的聲響,玉露迎了上去,細聲應了幾句,她便又听見關門聲,該死的是,接下來是靠近床邊的腳步聲。
談瑞秋緊閉著雙眼,暗罵自己怎麼不側著身背對床邊,至少不用擔心被他發覺她假睡,或者她也可以假裝被擾醒,干麼裝睡啊!
正猶豫著要不要睜眼時,感覺床邊一沉,教她呼吸一窒。
不會吧……他不會是坐在床邊吧!他這是怎樣?去侍妾那里得不到滿足,就跑到她這兒騷擾她?
渣男!她開始唾棄他了,往後別奢望再與她交心。
心里痛快地暗罵一通,突覺往下沉的不只有床頭的位置,應該說整個床都稍稍往下沉,而屬于男人的氣息幾乎是近在眼前了。
談瑞秋屏著氣息,然後,感覺他朝自己伸出了魔掌,盡避手只擱在她的腰邊,似這絕對是性騷擾的一種無誤,她應該要馬上跳起來痛罵他一頓,可問題是……她是他名義上的老婆,而且是大老婆,要是他真想怎樣,她可以說不要嗎?
所以,她現在必須考慮的是——該踹他哪個地方!
正想著,大手微使勁,竟將她給摟進懷,她的臉就貼在他的胸膛上,如此親密的舉措,教她握緊了拳,心想著她腳一抬,是不是能正好踢到他的兄弟。
然而,她的腳始終沒有抬,因為他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因為他身上真是該死的冷!不是去听侍妾彈琴嗎,怎麼把自己弄得渾身冷冰冰的?
而且,兩人貼得這麼近,近到她完全感受不到他有一絲,所以……她應該還安全,不用急著讓他斷子絕孫。
大不了等他睡著了,她再掙月兌他吧,看在他實在對她不錯的分上,在宮中拿了賞賜就交給她,豐厚了她逃家的盤纏,她就當一次人體抱枕回報他,這應該不算出軌,老公不會怪她的。
于是,她靜靜地等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待她確定他的呼吸勻了,應該是入睡了,她才假裝要翻身逃離他的魔掌,豈料……動、不、了!
她微張眼偷看他,確定他是真的睡著了,可怎麼他的手就沒松掉?
喂!當人體抱枕是有時間限制的,他要是死活不肯放,他日黃泉底下,要她怎麼有臉去見她老公?
談瑞秋死命的掙扎,掙扎出一身汗來,秦文略卻是不動如山,徑自睡得快活,逼得她快要爆出火來。
太過分了!他做什麼騷擾她,她到底是哪里得罪他,要他這樣報答?!
太可惡了,明天開始,她要在寢房門口貼告示——王爺與狗,不得進入!
隔日,談瑞秋是頂著一雙熊貓眼起床的,還被玉露叨念了好久,說粉都不夠用了,光是花在脂粉的花費都夠尋常人家過一整年了。
「你以為我願意?」她悻悻然地瞪去。
那混蛋四更天才起身,她只好跟著耗到四更天才睡,知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可憐。
玉露撇了撇唇,只好把她的臉涂得比往日還要白上三分。
瞪著鏡中的自己,談瑞秋在心里痛罵了秦文略一千遍後,才稍得發泄,喚來數雨一起前往听雨養傷的僕房。
僕房的環境不算太差,可問題是听雨的傷勢實在比她想象中還要糟上許多,不禁暗罵文嬤嬤實在太歹毒,竟然棄听雨于不顧,分明是要她死在王府里。
「小姐。」听雨一見她,抖著身子想起身,卻被她給按下。
「听雨,你別擔心,往後你的日常膳食和湯藥,我會讓廚房的人備妥,再讓數雨親自去領,絕對會將你的傷養到好。」
「多謝小姐。」听雨嘴里道謝卻不怎麼信她,畢竟已經隔了這麼久才突然來探她,要說背後沒有陰謀,她實在不相信。
「數雨,你說鞏夫人身邊的雀兒給了你玉清膏,能否取來讓我瞧瞧?」這事才是她今日特地前來的主因。
一旁的數雨趕緊從櫃子里取出玉清膏交上。「我本是不肯收的,畢竟與鞏夫人那頭素無交情,可偏偏听雨的傷口一直收不了,再這樣下去,我怕……」
談瑞秋皺起眉,往瓶底一看,就見那印的是賀字,低聲問︰「這不是鎮國公府的玉清膏,你倆可知道有哪位二品官是姓賀的?」
話一出,听雨和數雨神色同時一變,互看了一眼。
這一幕沒逃過談瑞秋的眼,她垂眼忖了下,將玉清膏遞回,肅容道︰「這事極為要緊,昨兒個蘇嬤嬤跟我說,我身邊的丫鬟與他府的下人有所聯系,這事乍听之下,頂多是管束不周,罰幾個板子便是,但是照我看來,我倒認為有心人在操弄這件事,你們說,這賀家的玉清膏究竟能惹出什麼事?」
「……奴婢不知道。」哪怕數雨用手輕扯著,听雨還是悶著聲道。
談瑞秋嘆了口氣。「听雨,你必須明白一件事,我現在這個位置是替三姊姊看守的,我要是在這府里遭殃,大年初四三姊姊與我交換後,三姊姊又要如何管治王府。」
「三小姐初四便會進府?」听雨喜出望外地道。
「正是,大年初四是孟側妃生辰,她想設宴我便由著她,屆時談家女眷會過府祝賀,那日便是我和三姊姊交換的最佳時機,可我也怕,孟側妃在這當頭說要設宴,不知道是在策謀什麼,要是你們知道一些內幕卻不告訴我,屆時我和三姊姊萬一交換不得又鬧事,這該怎麼辦。談家現在已是不比以往,得靠三姊姊光耀門楣,你們都是從小苞在三姊姊身邊的家生子,該是明白我的意思。」
听雨听到最後,咬了咬牙便道︰「賀家應該是指戶部尚書,畢竟二品官以上的官員唯有戶部尚書姓賀了。」
談瑞秋挑起了一邊眉頭,問著玉露。「老爺和戶部尚書有交情嗎?」
「應該有吧,有回老爺醉酒回府,听說就是上戶部尚書府邸喝的。」玉露把她所知的道出。
「既是這樣,鞏夫人差丫鬟拿賀家的玉清膏來,這似乎並無不妥。」談瑞秋狀似喃喃自語,但目光卻是定在听雨臉上。方才听雨一听賀家臉色就變了,所以這事絕非玉露說的那般簡單。「听雨,你說呢?」
听雨猶豫了下,垂著臉道︰「老爺曾經有意將三小姐許給賀家的二少,雖說沒有言明,但是兩家已有準備下聘的傳言,而且……三小姐曾經私下見過賀家二少。」
談瑞秋聞言,一雙眼都快要瞪凸了。
原來還有這樁隱情!換言之,要不是皇上突然指婚,談三是準備嫁進戶部尚書府的,而且談三還私下見過賀二少……天啊,這事要是被有心人知曉,談三還能活嗎?不,她現在就是扮演著談三,到時候出事是她得擔!
所以,鞏夫人也許是知曉這樁事,所以讓丫鬟出府,恐怕就是上賀家跟賀二少拿玉清膏,而且是用她的名義,所以蘇嬤嬤的臉色才會那麼糟。
蘇嬤嬤是何等人物,只要差人去查,哪怕查不到內幕,也絕對查得到談賀兩家差點就成了親家,而如今彼此的下人有所聯系,這事要說得多難听就能有多難听。
說不準孟寄蘭設宴,正是打算給她難堪,這事……
「听雨,你听著,盡避養傷就是,我說過要照顧你就一定會做到,其他事你就別擔心,還有,數雨,往後雀兒不管再給你什麼,一律收下。」
「……嗄?」
「那可是呈堂證供呢。」談瑞秋噙笑道。「你非但要收,而且還要主動去要。」
數雨看了听雨一眼,見听雨輕點著頭,她才道︰「奴婢知道了。」
起身離開了僕房,玉露隨即快步跟上,低聲問︰「小姐,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要不要將這事跟蘇嬤嬤說?」
談瑞秋搖了搖頭。「不了,蘇嬤嬤現在恐怕對我有所不滿,與其告訴她,倒不如咱們私下解決。」
「怎麼解決?」
「這個嘛……守株待兔吧。」這事空口白話是沒用的,總得要人贓獲才成,才能讓對方啞口無言。
雖說她無心耍心機,但這世上太多事向來是不由人。
年節將近,城門大開,秦文略更是忙得少在王府露臉,談瑞秋覺得如此也好,要不面對騷擾她一夜的男人,她真不知道要端出什麼表情較妥。
元旦時,秦文略得留守宮中,直到大年初四都不見他的身影,她想,孟寄蘭肯定很郁卒,因為堵不到人,央求不了秦文略陪她過生辰。
不過,秦文略雖不在府里,年節上門送禮的人幾乎快要踩垮了王府的門檻,還好這些禮該不該收,能不能收,又該回什麼,都有徐賁替她拿主意,她只負責在徐賁將禮單寫好,看過一眼即可。
而大年初四這天,雖是寒意刺骨,但天公作美,並沒有下雪的跡象。
近晌午時,孟寄蘭宴請的賓客逐一上門,人數不算多,幾乎都是她的姊妹淘,一個個爭妍斗艷,不管是出閣還是待字閨中的,全都上門了,畢竟所謂宴會有時也等于是相親會,雖說席中不會有男子,但是與會的女眷家中總有未娶的男子吧。
當然,這些雜七雜八的談瑞秋是不管的,而且她也不準備到萱庭苑露臉,省得這張大白臉成了眾人笑柄。
「小姐。」
正喝茶吃點心的談瑞秋一抬眼。「如何?」
「太太和小姐尚未到。」
「她們不會這麼早來,總得趁著天色暗些較妥。」簡單來說,天色暗一點比較不會教人看出破綻,省得節外生枝。
「賀家有人來了。」
「果真?」談瑞秋把手中的糕餅往嘴里一塞,等著最新出爐的消息。別瞧玉露像是傻傻的,她可是包打听的第一把交椅,要她去打探的事,從沒失手過。
「嗯,不過來的人是賀家的嫡六小姐和庶出的八小姐。」
「沒有賀二少?」
「有一個男子負責駕馬車,但我不知道是不是賀二少。」
談瑞秋微眯起眼。「如果不是,自然是最好,但如果是……那就不要怪我。」
前幾日,她守株待兔的辛苦終于有了代價,當場將雀兒給逮著,而雀兒手中賀家的玉清膏成了關鍵證據,她直接押著人進鞏雲栽的撥雲閣談判。
鞏雲栽當時鐵青的臉,她現在想起來還想笑。
「小姐,接下來咱們怎麼做?」
談瑞秋替她斟了一杯茶。「不急,咱們慢慢等,你先陪我喝杯茶。」反正兩位嬤嬤現在大概在大門那里伸長脖子等候談三和談太太到來,這樣反倒是方便她行事。「你要記住,屆時你留在王府里,可要幫我好生照顧听雨,要是到時候廚房不給膳,三小姐又不管,我給你的銀子也夠你好生照料听雨了。」
「小姐,你真的不帶我走?」玉露扁著嘴再央求一次。
「傻瓜,跟著我走那才是前途茫茫,你在這兒,跟蘇嬤嬤也已經混熟,要是三小姐待你不好,蘇嬤嬤也不會虧待你。」
玉露垂著小臉,知道小姐心意已決,再怎麼求都是沒用的。
談瑞秋拍拍她的小臉,還親手喂了她吃塊糕餅。唉,好歹也相處了一年多,她又是這般硬直的性子,自己還真舍不得她,可舍不得也得舍,畢竟自己離開王府後,也無法確定自己是否能過得好,怎能帶著她一道吃苦。
等到天色微暗,她讓玉露去辦件正經事,然後將秦文略送給她的一對金鐲和玉鐲都戴上,再搭了件繡如意錦裘來到萱庭苑的腰門邊上。
那日跟鞏雲栽問清楚之後,才知道事件是鞏雲栽和孟寄蘭兩人合謀,先是在府中傳出流言,而後準備在大年初四當天,將賀二少給帶進王府,引他與她相見,再引賓客撞見這一幕,將這事給宣揚開來,好讓她成為開朝以來首位被休離的王妃。
于是,她以雀兒和數雨送來的多樣證物逼著鞏雲栽與她合作,計劃不變,只是炮口轉移而已,而鞏雲栽如她所想不是什麼善類,一口便允了。
當然,鞏雲栽也可能是虛應她罷了,所以當狀況變糟之前,她打算提早離府,橫豎角門的婆子她已經打點好了,要走也不是什麼問題。
至于這爛攤子,自然是交給談三處理啦,橫豎這本來就不關她的事。
她靜心等候著,直到王府里到處都點了燈時——
「小姐!」
玉露的喚聲,教她猛地回頭,驚見跟在她身後的秦文略。
他……怎麼回府了,又偏是挑在這時分?
玉露不住地朝她使眼色,手指在身前比著屏香苑的方向,直教她暗叫不妙。
照玉露的手勢看來,談三和太太已經被兩位嬤嬤給帶進屏香苑了,那她是不是得想個法子將秦文略給引開,要不待會她要怎麼走?
真是糟透了,要玉露去盯著鞏雲栽看是否真差了丫鬟將賀二少給引進府,誰知道她竟把這禍神給引來了。
「王爺怎麼回來了?」收斂心神,她噙笑走近他。
「听說岳母帶著你的妹妹前來探視你,怎麼你不在屏香苑?」秦文略微眯起眼,眼前的她噙著笑,但眼底仿佛有著不快。
談瑞秋無聲的倒抽口氣。「王爺怎會知道母親和妹妹來了?」千萬別跟她說,他們已經見過面了。
「我今日提早回府,已跟岳母見過面了,差人先將她們帶往屏香苑,而後遇見你的丫鬟,才知道你在這兒。」他頓了下,問︰「你來這里做什麼?」
談瑞秋臉上的笑意僵了,有些心不在焉地道︰「今日是孟妹妹生辰,我想到萱庭苑跟她祝賀一聲,所以……」
話未盡,萱庭苑里傳來陣陣喧囂聲,但卻極為低調,像是被刻意地安撫住。
她猜想,許是那些賓客撞見孟寄蘭和賀二少私下相見了,她卻沒有半點整人的喜悅,滿心想著在這狀況下,她到底要怎麼月兌逃。在原本的計劃里,她應該趁亂離開,如此可以避開嬤嬤們的耳目,不會有人發現她早已離開王府,可偏偏他回來了。
秦文略往萱庭苑的方向望去,本不想理睬,卻突地听見孟寄蘭尖銳地喊著——
「不是我!苞賀二少有私情的是王妃,是談瑞眉!」
秦文略驀地頓住,像是疑惑自己听見了什麼,垂眼直瞪著談瑞秋。
談瑞秋真是百口莫辯,無從解釋起。
可惡,他們到底是相約在哪里見面,怎會離腰門這頭如此的近,近到仿佛只要走過腰門就能撞見似的。
「寄蘭,別說了。」那是鞏雲栽的聲音。
「我要是不說,大伙就要誤會我了,大伙都知道,談右僉本來是屬意要將談瑞眉婚配給賀二少的,兩人還借著丫鬟私下魚信往來,這王府里誰都知情,今天本是談瑞眉要與賀二少密會,我不過是早一步到,要是我再晚一點,大伙瞧見的就會是他倆在這頭訴衷情,說不準還會——」
「給本王住口!」秦文略怒聲咆哮著。
瞬地,腰門那頭安靜下來,談瑞秋簡直可以想象眾人的神情有多麼錯愕又驚懼,因為就連她……也快瘋了!
就說害人之心不可有,她真的是錯了!
「散了!」秦文略怒喝了聲,回頭拉著談瑞秋直往主屋的方向走,走了幾步卻又突地甩開她的手。
談瑞秋被迫走得又快又急,然後又遭他突地甩手,險些撲倒在地,幸好玉露趕忙穩住她,才沒讓她太狼狽。
背對著她,秦文略調勻了氣息,才沉聲道︰「待會我有事要進宮,岳母就讓你自個兒招待了。」話落,他徑自地大步離去。
談瑞秋瞪著他的背影,不知為何竟覺得雙眼有點酸澀,甚至一路酸進了心坎里,泛開了莫名的痛。
「小姐,現在……」
「玉露,你晚一點再回屏香苑,幫我拖一點時間。」
「小姐,你要小心,身上的銀兩帶得夠不夠?」玉露急聲問著。
談瑞秋勉強地揚笑。「夠,你放心吧,假如有天你在府里待不下去,找個借口出府,就到李家牙行來找我。」
「嗯嗯,到時候小姐一定要收留我。」
談瑞秋拍拍她的手,頭也不回地朝屏香苑旁邊的小徑走,打算繞過屏香苑,朝那探過數次的小路而去。
她走得很快,快到發喘,就連胸口都跟著痛起來。她讓腦袋空白,什麼都不去想,她沒想過他倆的最後一面竟會鬧得如此不愉快……沒有一個男人能夠容忍這種事,哪怕她並非他有名有實的妻。
而她,不想解釋也無從解釋,誰要她的身分如此尷尬,無法再顧及他的心情,她只知道今晚不走,她就再也不用走了。
吸了口氣,加快腳步,卻在繞過屏香苑時,見王嬤嬤從側邊小徑走來,就擋在她的面前,教她的心頭一涼。
「嬤嬤……」
不會吧,老天真的不讓她活……
然而王嬤嬤卻只深深瞧她一眼,指向小徑。「這條小徑通往角門,七小姐快走吧。」
談瑞秋瞪大眼,淚水掉得猝不及防,因為她沒想過向來淡漠的王嬤嬤竟會在最後放了她一馬,給了她一條活路走。
她說不出話,淚一直流,只能朝王嬤嬤點點頭,快步地朝小徑走去。接近角門時,她傘出手絹用力地抹著臉,抹了淚也抹去了掩飾的粉。
從今天開始,她可以當自己了。
安羽,她的名字叫安羽。
年十五,京城街道上懸上各色彩燈,街上熙熙攘攘,人潮擠得水泄不通。相較于外頭的熱鬧歡騰,七王爺府顯得異常冷清,甚至安靜,近日大伙都提心吊膽度日,就連大氣都不敢吭上一聲。
原因就出在年初四,秦文略那聲怒吼,孟寄蘭嚇得連萱庭苑都不敢踏出,鞏雲栽更是安分守己地窩在撥雲閣。
哪怕秦文略就在王府里,也沒人敢靠近主屋一步。
秦文略在外書房里看著各地衛所回報的軍報,耳邊卻是不住地回響著孟寄蘭掀開的丑惡事實,教他大手一揮,將軍報全都推甩在地。
那晚,他進了許久不曾進入的掬楓院,撥弄著芸娘留下的琴,可不知怎地浮現在他面前竟是那張抹白的臉。
他無法理解。在夢里,他深愛著妻子,是因為他藉由掌心痣和她的性情,認為她是他的妻,與她廝守,可那畢竟是夢,並非真實。可是談瑞眉的性情無一絲一毫相似,他偏是掛記著她。
掛記到明知道她已就寢,他還是進房見她,甚至忍遏不住的趁著她入睡了擁她入懷。明明視她為知己,沒有什麼事不能與她說,可是怎會莫名地就變了質?他深愛的明明是芸娘,心底怎能再有其他?
可恨的是,他還厘不清,便讓他知曉她竟與戶部尚書府上的賀二少有私情!
所以她說,她懂得生離死別……她指的就是她與賀二少!既是如此,為何當初不跟他說清楚,他可以放她自由,甚至力保她的清白,她也犯不著透過下人與賀家聯系,甚至讓這事在王府里宣揚開來。
思及此,他惱火地一腳踹開黑檀四方大案,發出刺耳的刮地聲,教適巧進門的徐賁苦笑了下,忙道︰「王爺,永定侯過府拜訪。」
秦文略冷鷙目光望去,徐賁將臉垂得更低了。「永定侯說手上有一幅墨寶,王爺肯定喜歡,所以特地帶來與王爺共賞。」
「讓他進來。」
「是。」徐賁松了口氣。
不一會,永定侯楚為善大步走進,一見歪了方向的黑檀大案,不禁打趣道︰「難不成是徐總管說了我帶墨寶來,王爺心喜地踢歪了大案?」
「得了,本王是認為你帶來的肯定端不上台面,才先踢這一腳。」秦文略沒好氣地道。
有太多人他可以不見,可偏偏就有幾個是不得不見的,而這些不得不見的全都是可以肝膽相照,推心置月復的兄弟。
「先說好,這畫可以與你同賞,但絕不給你。」
「得了,這般寶貝,莫非是宋綦出了畫作?」前往西北邊防之前,他最喜歡與楚為善論宋綦的墨寶,只因這宋綦是這兩年異軍突起的大師,可誰也不知道他的底細,而他嘛,沒興趣細查他人底細,純粹欣賞墨寶。
「啐,你又不是不知道宋綦不作畫,但這畫真真了得,這可是我的夫人昨兒個到武平侯家作客時,硬跟人家要來的。」楚為善拉了張椅子在他對面坐下,賣著關子還沒打算攤開。
「武平侯?宋綦身子好轉到能開宴了?」他詫問。
說起宋綦,他才想起至今都未探視他,但眼前實在不是好時機,他不願將宋綦卷入麻煩里。
「不是,是宋家二爺夫人。」
「是嗎?」他喃著,動手攤開畫。
「你動作輕點,昨兒個我夫人拿回府,我馬上就派人送去裱褙,這膠都還沒干,撕破了怎麼賠我。」楚為善可寶貝了,馬上拍開他的手,輕柔地攤開。
秦文略眼角抽動。「到底是哪位大師特地進了武平侯府里作畫?」
「不是大師,我要是說出作畫之人是誰,你肯定嚇掉下巴。」
「說吧,我還沒掉過下巴。」他垂著眼,明明沒有興味,卻擺出期待的神情,見他從邊上緩緩推開,露出暈染如潑墨的筆法。
「這是武平侯府的管事娘子畫的,听說是武平侯夫人的陪嫁丫鬟,後來嫁給了府里的管事,而這畫法可厲害了,我夫人說了,要是沒親眼見到還真不相信,原來作畫時還真的可以——」
秦文略听著,意興闌珊的眸瞬地圓瞠,目光直盯著那株傲梅,傲梅後頭以潑墨手法帶出陰陽的山形……他驀地站起身,低喊著,「一筆畫!」
楚為善呆住。「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因為這是——」他驀地頓住。
那不是夢嗎……可是這畫,這筆觸,能夠以一筆運用到底,畫出精髓的就只有他的小女兒唯安了!
可是……那不是夢嗎?!
如果不是夢,他到底是去到了哪里?如果不是夢,他確實是成了兩個女兒的爹,而這畫分明是唯安畫的,她……難道說,當他回歸己身時,把她也給帶來了?!
「王爺,你還好吧?」楚為善見他臉色忽青忽白卻又突地咧嘴笑著,不禁擔憂他是不是沖煞了什麼。
秦文略喜笑顏開,抓著楚為善將這畫的來歷問得一清二楚,打算找個機會上武平侯府一探究竟,可想著他不禁又皺眉,畢竟眼前時局不宜與宋綦太過親近……可是除了宋綦,他還能找誰?
送走了楚為善,他還琢磨著這個問題,回想著夢中的情境,隨即離開外書房,直朝屏香苑而去。
守在屋外的文嬤嬤一見秦文略到來,趕忙通報,將秦文略給迎了進去。
秦文略忘了前嫌,一心只想拿這事與人交談,想確定自己到底是快瘋了還是怎地,然當他一見到她時,他突地頓住。
她是誰?
眼前的女子卸去了粉,露出一張清麗嬌艷的臉,此刻那盈盈含媚的水眸正含羞帶怯地望著他。
「王爺。」談瑞眉怯怯地喊著。
秦文略微眯起眼,不知怎地,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原來,她長得是這個模樣,很美,比他想象中還美,但那雙靈動的眸卻變了。她從不在他面前賣傻裝羞,那雙眼就像是她的魂,哪怕被他砸傷時,那雙噴射怒火的眸還是沒有一絲屈就求饒,她居高臨下地睨著他,比誰都高傲。
然而這雙眼,變了。
興沖沖的心情像是被澆了桶冷水,他頭也不回地離去,壓根不管她心里感受,只因他覺得她不是他所識得的那個她,他寧可她再涂上滿臉的粉,而不是在卸下偽裝之後變得如此虛偽。
回到主屋他才發覺,原來無人能談心,這座王府竟是這般荒涼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