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門渡,這遠離官道的小渡口,即使是河水即將結凍的初冬,依然往來著一隊隊居心叵測,寧願繞遠道走小路的商隊。
渡口南岸的村子,不過是一條五步寬一眼就能望到頭的土路,一排低矮得半埋在黃土里的土房子,住在里面的人,多半已隨著牧民南下找生意去了。被風雪撕扯得斑駁的黃土,襯得路盡頭有著三層小樓,屋檐下一排風燈明滅的福來客棧如海市蜃樓般的不真實。寒風夾著雪片兒從客棧的門縫里拼命的往里擠,跑堂的縮著手,用肩膀抵著門,朝熱騰騰的廳堂里喊道︰「掌櫃的,風雪越來越大,怕是不會有人來了。」
掌櫃袖著手,慢吞吞的繞過櫃台旁的銅火爐,挑開窗上的木板往外瞅了一眼,嘀咕道︰「才這個時辰,天就黑盡了。」
正在這時,一連串的砸門聲,猛然沖進廳堂的冷風凍得堂中的食客們一個激靈,便一個個都轉頭往門口看。七八個滿身雪渣的漢子正站在進門的當口,被房中的熱氣一撲,滴滴拉拉的落了一地的水。
為首的一個老頭解下氈衣風帽,攏了攏****的額發,將一吊大錢推到櫃台上,笑道︰「這路可是難走了。」他面上溝壑縱橫,一笑起來眼楮立刻埋進了皺紋里,幾根花白胡須雜亂的立在和外面的土地一樣貧瘠的下巴上,被雪水擼成了一撮山羊胡。
掌櫃將錢抹進抽屜里,嘿嘿一笑,道︰「老張頭,這天兒你還往外跑,可見是大生意,來兩壇好酒?」
老張頭往地上一啐︰「什麼大生意,誰料到天變得這麼快,老骨頭都給我凍散了。還不趕快弄點熱和的吃食來!」一邊招呼他同路的幾個伴當佔了兩張桌子,眯著眼楮烤起火來。
通往後院兒的厚布簾一掀,一個穿著厚實卻不失講究的年輕人立在門里搓著手,還不忘朝外面吩咐道︰「看著小二喂好了馬再上來。」
杜書彥見他,便笑著將酒杯一摞︰「管城,讓小子弄去,快來喝杯暖酒。」
「公子,不敢,」管城口里說著,側身坐了,取了一只酒杯忙忙灌了兩口,才低聲說,「又來人了?這年頭商隊都這架勢了啊?讓沿邊的馬賊可怎麼過。」
杜書彥眼中滑過一絲笑意,拈了塊鹵水羊肝放在碗里,滿不在乎的隨口問道︰「怎麼說?」
「公子,那幾個人,就坐著那架勢,沒有幾年是磨不出來,只要一有響動保準馬上就能彈起來,正經做生意可是練不出來的。」
杜書彥想到臨出門官家特意賜的那碗浮雪杏仁豆腐,這會兒子都還覺得胃里凍得隱隱發疼,這一趟果然不是什麼好事情。
「這伙人未免也太招搖了……」
「做老了這一行,藏也藏不住,」杜書彥想起剛把他從禁軍挑出來那會兒,跟人說句話都是硬邦邦的,「到這地頭,興許還好走路些。」
「這位公子,可是有興趣過來聊聊?」老張頭滿臉褶子堆出一個狡黠的笑容,顯然是注意到杜書彥多往這邊看了幾眼。
杜書彥提起酒壺,恭恭敬敬放在老張頭面前,笑道︰「在下杜仲,京城人士,前往白河府訪友,不想忽遇風雪。我那家僕見老丈是常走動的客商,正要前來叨擾一句,不知這風雪要下到幾時?前面渡口可還有渡船?」
老張頭上下打量了杜書彥一番,又著意瞄了管城幾眼,方道︰「這風雪不過一兩日便停,也不礙著走路,只是這兒誰不知道,一下雪,渡口的劉二爺就過山看他兒子去了,哪還有船。」
「這個如何是好,」杜書彥驚得一跺腳,「渡口一關,豈不是要等到開春了?」
「那沒得準……」老張頭甩了個長音兒,轉身接過小二端來的羊雜湯,撅起留著兩撇山羊胡子的尖嘴直吹,再不搭理青年公子。
管城見杜書彥裝作發愣,忙上前兩步,籠著袖筒往老張頭藏在桌下的手上一靠,笑道︰「知道老丈是熟門熟路,可否指點一二?」
老張頭掂了掂手頭的分量,立刻滿臉堆笑的拖過一張凳子,道︰「公子您請坐,老頭給您比劃比劃,」一邊用手里的筷子蘸著茶水,在桌子上劃拉起來,「這里往南十里,從羊子村往上,有條上山的小路,那山上有個索橋可以過河……」
「老張頭,你別戲耍這位公子了,」坐在老張頭對面的青年就著熱茶咽下嘴里的雜糧饅頭,懶洋洋的嘀咕道。
他一開口,兩張桌上忽有了一種微妙的緊張氣氛。
老張頭的老臉像是立刻被凍成了硬邦邦的土塊,灰著臉將筷子一撂︰「吃你的,小子知道個屁。」
杜書彥不禁多看了那青年一眼,他俊朗的臉龐上帶著風沙的痕跡,在抬眼那一瞬間不經意露出一絲清傲的笑,那種獨一無二的笑。
那青年抹抹嘴道︰「****山那路,馬車又上不去,你看他這樣身嬌肉貴的,能走得去麼?」
「哎呀,您瞧我這老糊涂了,」老張頭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尷尬的一笑,「要不您就只好打這兒往東,五十里,就有個大渡口。沒辦法,按說這季節,誰打龍門渡過啊。」
「一早趕緊走,乘著雪還薄,誤不了事兒,」那青年不耐煩的揮揮手,順便把茶壺往自己跟前摟了摟。
「如此便謝過了,」杜書彥客氣的一鞠,眼神落在桌上那碗一口沒動的羊肉湯上,「這位兄台倒是有趣,莫非這濃白膏汁,還比不得那半壺茶梗麼?」
「路上著了風寒,油膩膩的沒胃口,」青年一臉無奈的說,顯得相當惋惜。
「在下略懂岐黃,要不我替你把把脈開個方子?」
一只大手輕輕搭上了青年的肩膀,沉厚的聲音笑道︰「灌兩碗姜湯就好了,我們這些干力氣活的,沒得這麼嬌氣。」
「既然如此,」杜書彥的眼神順著那只骨節分明的手移到中年人眉目端正的方臉上,訕笑道,「多有打擾,在下這就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