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府。
馬文升回府後立即遣人去錦衣衛鎮撫司衙門找來了馬驄。
一路上馬驄心神不寧。近來一直在擔心李慕兒的事,唯恐她在宮里闖出什麼禍端。一方面又在打探如何才能進宮當差,哪怕做個帶刀侍衛,也好有機會多見見她。
可今日父親來找,定是已經見過慕兒了。
果然,還沒等他開口,馬文升就一個茶杯砸了過來,正中他眉心。
「逆子!你遲早為這女人,連命也要丟了!」
「父親見到她了?」馬驄的額上流下了殷虹的鮮血。
「說!是你助她混進皇宮的嗎?若是皇上有什麼三長兩短,我馬文升赤膽忠心,只能以死謝罪!」馬文升激動道。他自問一生為官忠正,三年前為著這兒子,已違抗聖喻,今日亦是為他犯下了欺君之罪。
「父親多慮了。」馬驄自知理虧,跪下道,「兒子還沒這麼大的能耐。」
「那她如今混在皇上身邊,卻是為何?當日以為她只是前來投奔于你,尚可原諒。可她若是要潛伏皇上身旁伺機報仇,為父就算拼了這條老命,也要將事情和盤托出。」馬文升自然不知,李慕兒早已報過這仇了。
馬驄也不會告知,只說︰「父親寬心,皇上已知曉慕兒的身份,是皇上自己要將她留在身邊的,而且,我已經廢了她的武功……現下危險的不是皇上,我看是慕妹妹才對……」
「你說什麼?皇上怎麼」馬文升也是驚訝,站起來思索了片刻,又說道︰「那皇上定也能猜到是我私放了她。」
馬驄知道父親有他的執著,勸解道︰「父親,皇上連李慕兒都能放過,怎會怪罪于你。」
馬文升剛想答話,門外家丁前來稟告,說皇上駕到。
父子倆趕緊出外相迎。
只見朱祐樘一身便服,行色匆匆,只帶了蕭敬一人而來。
朱祐樘遣他們一同到了書房,這才開口悠悠說了句︰「馬尚書當知我來意。」
嚇得馬文升急忙跪下說道︰「臣有罪。」
馬驄便也跟著跪下。他額上的傷口倒是不大,此刻血已止住,只是干涸的血跡顯得更加突兀。
「馬卿快請起,」朱祐樘親手相扶,「朕當感謝馬卿。」
兩人起身,馬文升不解道︰「皇上此話怎講?」
「馬卿可知,當年下令殺李家全家,朕于心何忍。」朱祐樘負手走到窗邊,「李孜省是有罪,可李慕兒何錯之有?」
「皇上英明!」馬驄同意得很。
馬文升卻道︰「皇上太過仁慈,當年形勢所迫,不容遲疑,皇上也是無可奈何。況且,李孜省所犯之罪,罄竹難書,皇上莫再自責。」
「可我終究有愧于她,」朱祐樘搖頭道,「既然她沒死,朕不怪你,你也不要為難她了。」
「臣謝皇上不怪罪,可臣實在不能安心皇上將她安置身邊,若是她……」
「她不會的。」朱祐樘打斷他,「朕信她。她只是不了解她父親為官做人之品質,朕已叫她親自調查,等她明白了,朕便放她出宮,從此兩清。」
「皇上,如果當年的密報屬實,如果她身上真的背負著李家的……」
「愛卿不必再說,此事當初我們已經查明真相。何況,依朕看來,她果然是對李家的事一無所知。」朱祐樘頓了頓,面色一沉,話鋒一轉,「若她到時還要殺朕,那就當朕看錯了人,還望馬驄替我動手,絕此後患。」
馬驄一怔,卻覺得朱祐樘所言在理,遂跪下道︰「臣也以性命擔保,慕兒從小便是俠肝義膽,大仁大義。若真有那麼一天……臣定不手軟,必保皇上周全!」
「好。馬尚書,你兒雖感情用事,卻是個識大理,明大義之輩。有他保護朕,馬尚書可放心了。」朱祐樘拍拍馬驄的肩頭,十分滿意。看了看他的傷口,又轉頭對馬文升說道,「朕還有個地方要去,馬尚書莫要再責怪馬驄了。」
馬驄送朱祐樘出門,望著他遠去的車轍,滿心欣慰。
若是上回在刑部眼見著李慕兒被他帶走,心中還驚懼不安,那麼這次朱祐樘說的話無疑讓他放下了心口的大石頭,總歸,她是安全了。
朱祐樘本以為與馬文升交了心,李慕兒就能安然待在他身邊了。不料幾日後,還是出了問題。
弘治三年四月初四,庚戌科殿試,上御奉天殿,朱祐樘親自策試禮部會試中式的舉人,李慕兒想見見世面,便一同上殿為之記錄。
朱祐樘命少傅兼太子太師吏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劉吉等十三名大臣,為殿試讀卷官。
這十三名大臣中,不僅有兵部尚書馬文升,還有一位李慕兒的熟人︰刑部尚書何喬新。
李慕兒驚得出了一身冷汗。
朱祐樘你是豬嗎?居然還明目張膽地許她跟來!大殿之上,百官面前,若是教他們戳穿她的身份,她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她惴惴用余光去掃二人,然而那兩人卻毫無動靜,只當作不認識她。
李慕兒記錄完朱祐樘所出試題,悄悄望了他一眼,朱祐樘仿若先知,對著她微笑點了點頭,她這才安下心來。
想必皇帝這廝已經幫她擺平了。
正當她舒一口氣的時候,大學士劉吉上前進言︰「舊制禮部會試中式舉人,先一日殿試,次日讀卷,又次日放榜,以日時迫促,致閱卷未得精詳,自今請再展一日,至第四日始放榜,臣等將各竭考校之力,讀卷執事等官寄宿禮部,以絕浮議。」
公平公正公開,朱祐樘自然允。
劉吉又請︰「臣還有一事要奏。本朝女官銓選,先民間初選,次司禮監復選,內宮細驗,再考問文史,熟察其性情言論,而匯評其人之剛柔、智愚賢否,方得任用。然今皇上身邊御侍沈氏,分明僭越!」
李慕兒一顆將將落地的心又被提了起來,只是千思萬慮也不曾想到,這最後質疑她的竟是與她八竿子打不著的內閣首輔劉老學士!
朱祐樘亦沒有料到!
只听劉吉繼續說道︰「科舉殿試選賢與能,內廷女官雖與臣等外吏幾無大礙,但皇上案旁事無巨細,更當規範選拔。」
他字字句句持之有故,言之有理。
朱祐樘始料未及,李慕兒無言以對。
馬文升、何喬新趁勢步出,說道︰「臣附議!」
百官詫異。
馬文升、何喬新之流,一向不屑與劉吉同伍,如今卻難得的和他意見相投,有機靈的官員,立馬上前附和。
大殿上呈現了一面倒的局勢。
就在朱祐樘打算駁斥時,一向話少的蕭敬走了出來。他向大臣們行了個禮,轉向朱祐樘自責道︰「皇上,是老臣的疏忽。沈氏為浙江選送秀女,經司禮監復查核驗選入宮掖,並無發現任何不妥。老臣以為此事乃內宮禮儀,故不曾通告于朝堂。如今讓大人們提出疑義,是老臣失責。」
李慕兒內心暗自拍手叫好。
蕭敬說話雖篤厚恭謹,意思卻再明白不過︰這是宮里的事兒,關你們外廷什麼事!
蕭敬果真還算是個好人!
「司禮監做事自然萬無一失,」劉吉說道,「只是要服侍御前,與那等尚宮不同,這學問才情,當是百里挑一才好。」
「大人怎知下官不是百里挑一?」李慕兒實在忍不住了,她幾步走到殿前,對劉吉行了個大禮。
劉吉冷哼道︰「看你這般目無尊長,驕傲跋扈的樣子,便知德行欠佳。」
李慕兒心想,我哪里目無尊長了,哪里驕傲跋扈了?面上卻不得表現出來,只是轉身掀衣跪下道︰「皇上,今日大殿筆試,皆是棟梁之才。下官不敢在此喧賓奪主,壞了科舉大事。可大人們心中疑惑,下官又不能置若罔聞。是以下官自請,待得進士及第,授職听用後,皇上與眾位大人再來考衡下官才學,以示皇權公允!」
「好!」朱祐樘望著眼前女子,她眉目如畫微仰著頭,神情鎮定自若從容不迫,眼梢又淌著自信豁達,真真氣勢奪人,饒是劉吉能言善辯也再不駁她。
「眾卿可還有異議?」
「如此甚好。」劉吉等人俯首遵從。
朱祐樘拍板,一聲令下︰「那便以十日為期。十日後,朕再與眾卿在這奉天殿,親策沈氏。」
豈料李慕兒卻反對道︰「皇上萬萬不可!下官一介女流,何德何能,怎敢造次于奉天大殿。下官始于掖庭,到時便勞皇上召各位大人入後宮評判,不至于亂了前朝規矩,皇上以為如何?「
這倒是讓劉吉十分贊同,他也拱手相求道︰「沈氏所言不錯,皇上當可許之。」
朱祐樘不知李慕兒葫蘆里賣的什麼藥,為何突然變得如此謙遜,倒也應道︰「那便依你們吧。」
塵埃落定,李慕兒緩緩步回原位,心中月復誹,這劉吉到底何許人也?高官厚祿,卻與她一個小小女官一般見識。
朱祐樘余光看她,見她眉頭深鎖,以為她為十日後的考量擔憂,于是在心中盤算起來,該如何助她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