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祐樘全身一僵,她知道了,她猜到了。
李慕兒主動環上他腰,低低安慰︰「往事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往事不可諫。
朱祐樘閉上了眼。
他曾在這個密室中生活了六年。
整整六年。
從他嬰兒初啼,母親便因怕他哭聲被人發現殞命,將他藏在了這個石室中。于是他便過上了暗無天日的生活,只有夜深人靜時,才有機會被帶出室外,看看星辰月色,模模石壁殘影。
說來奇怪,那時竟也不覺得可怕,只以為世間本就沒有白晝,只以為天下人皆是如此過活。
他不說話,李慕兒知道他陷入了回憶中。
她方才一直纏繞心頭的那句話,便是他曾對她說過:「小時候在幽閉空間里長大,沒見過太陽,體質自然差了」。
想到他說這話時的淡然,李慕兒不由又心疼起來,撫了撫他的背說:「我們走,好不好?我們離開這里,你別難過了,我……」
朱祐樘忽然擁住了她,溫柔道:「沒事,我不怕。從前不怕,如今更不會怕。你知道為什麼嗎?」。
李慕兒搖頭。
「因為,我從不孤單。那時有母妃,此刻有你。即便你們不在身邊,卻一直在這里陪我。」
她的手被朱祐樘拉著捂上他胸口,那里跳動著的,不止是他的堅強,他的隱忍。更是她的支撐,乃至天下人的支撐。
「是,我一直在。」李慕兒臉上凝聚的水珠延到下巴,她反拽住他手揩掉水滴,又捂到自己心口,「你不在我身邊時,亦在這里陪著我。阿錯,你不要內疚此時不能放我回宮。六個月也好,六年也罷,無論我在何地,你永遠只在我的這里,我亦不會孤獨,不會害怕。」
失去視覺有時會讓人恐懼,有時卻帶給人心安。便如此時,黑暗將兩人籠罩,除了彼此的氣息和心跳,一切都再入不了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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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慕兒是被朱祐樘抱出密室的。
這讓正在滿院子驚慌尋她的趙掌司十分詫異。朱祐樘穿著黑衣,她並未認出他來,所以她很猶豫是否應該叫醒其他掌司報告情況。
朱祐樘極為鎮定地送李慕兒回房安頓好,又轉頭吩咐道:「皇上有令,女學士是皇上的左膀右臂,既然在此養病,爾等就該替皇上好生照顧,切不可有所怠慢。尤其是你,若是女學士少了一根頭發,皇上必會拿你是問。」
趙掌司嚇得連連應著告退,再有百般不解,也只能吞入肚中。
李慕兒心里泛著甜意,卻在听到他的幾聲咳嗽後蕩然無存。她想告訴他,以後莫再涼夜來看她,可又實在舍不得說出口。
倒是朱祐樘自己開了口:「若是被人知道朕來這里探你,朕怕你的危險更甚。你,明白嗎?」。
他的手搭在她被水打濕的發絲上,李慕兒看著他的臉,忍了好久,還是不由自主用手指輕輕撫過他的眉眼,他的鼻尖,他的唇角,眼含澀意道:「你知道我有多少天沒有好好看過你了嗎?」。
「知道。」朱祐樘拉下她的手摩挲著她指月復的細繭,「你在影壁上刻痕數日子,我數你刻下的日子。」
李慕兒沒來由的一陣心酸,不願再多說什麼惹彼此傷心,遂淡淡道:「快回去吧。我不走,我會等著,多久都等。」
朱祐樘鼻端也有些發酸,不敢再逗留下去,起身大步往外走,到了門口,又忍不住回頭看她一眼。
她卻像早已料到他會回頭,單手半支起身體撐在床沿,沖他綻放了一個大大的笑容:「保重身體。」
眼淚差點奪眶而出,朱祐樘覺得自己窩囊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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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乾清宮,他命人即刻捉拿了郭之桃過來。
郭之桃不知救李慕兒之人是他,一被帶到就開始上告她的真實身份,言語之間充滿厭惡和惡毒。
朱祐樘雙拳緊握,突然想起那日馬驄探她時警告過她的話:「萬一……是不是今晚你就死在這里了?」
萬一他沒有出現,是不是今晚她就死在那里了?
他忽地拍案而起。
郭之桃一驚,最後補了一句:「奴婢所言千真萬確。李家人陰險毒辣,罪該萬死,萬歲爺千萬不要被她蒙蔽了!」
「李家人陰險毒辣,那她可曾對你陰險毒辣?」
郭之桃心頭一跳,她怎會不知,數日來,這李家後人非但不曾陰險毒辣,反而光明磊落,熱情慷慨。所以她才會在听到她念千字文勸她時,差點心軟,差點松手。
可滿心的仇怨,多年的委屈,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個可以發泄的人,她怎能後悔?
「說啊,」朱祐樘怒意更甚,「你說不出,因為她沒有,對嗎?李孜省害了你父親,可她沒有。她連你是誰都不知道,你卻差點殺了她。到底是誰陰險毒辣?到底是誰罪該萬死!」聲量不覺提高,「來人吶!把這婢子押下去,即刻,杖斃!」
郭之桃跌坐在地,甚至忘了求饒。
怎麼會這樣?雖然她犯了殺人之罪,可李氏的身份,不是更該千刀萬剮?!為何皇上言語間竟似百般護她?!
人很快被帶下去,朱祐樘無力地靠在椅上,輕按著太陽穴假寐。
何文鼎滿心都是震驚,他也是今晚才知道,女學士根本不叫什麼沈瓊蓮,居然是,居然是臭名昭著的李孜省的女兒。更加不敢細想,她為何會在宮里,為何皇上明知她的身份還……
只有一點可以肯定,她不是壞人,他不瞎,皇上更不瞎。他又想到了什麼,突然靠近朱祐樘,低聲勸道:「皇上向來仁慈,這回真要處死郭氏嗎?瑩中若是在此,怕是不願意看到……」
「她不願意看到郭氏因她而死?」朱祐樘睜開了眼,望向她常站的位置,緩緩說道,「她會內疚。內疚她父親殺害了她父親,內疚她又要害死她……」
……………………
片刻後,何文鼎得令下去放過了郭之桃。
她已被打得很慘,卻仍不甘心地爬過來揪住何文鼎衣擺問:「請公公明示,她分明是個罪人,怎得皇上如此庇護?」
何文鼎輕嘆口氣,蹲下好言道:
「她是不是罪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皇上放在心尖兒上的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