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天氣太熱了,虞若詡在床上翻來覆去,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她實在是睡不著,干脆起身洗漱,然後斜靠在榻上,順手拿起枕邊的書,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
秀兒見她略帶蒼白的神色,不禁有些擔心,「小姐,今天若是無事,就睡個回籠覺吧。這麼熬著特別傷身。」
虞若詡好像是沒有听見似的,眼楮直勾勾地盯著那一頁書,都過了半個時辰了也沒見她翻下一頁。秀兒見她這樣,嘆了一口氣,又添了一盞安神茶,就關門退下了。
如今戶部和爹爹在朝堂上爭吵不休,定遠侯在這時稱病不出,無非就不想蹚這趟渾水罷了。
定遠侯……如何讓他出來表態呢?
虞若詡想得有些頭疼,不禁伸手按了按太陽穴,這時只听見有人扣了扣門,然後是管家的聲音傳來,」小姐,宮里來人了,還請小姐到=.==前廳會客。」
宮里來人了?
虞若詡連忙起身道,「好的,讓客人稍等片刻,我換件衣裳就出來。」
和上次一樣,是太後身邊的黃姑姑送來太後的手諭,說是今日天氣炎熱,召虞小姐入宮賞荷納涼。
御花園四周種滿了高大的香樟樹,一到夏天枝繁葉茂,灑下一地的清涼。荷花池在園子的西北角,大朵大朵盛開的荷花粉女敕嬌艷,伴著清新的荷香,倒是去了不少夏日的暑氣。
虞若詡隨太後在水榭上歇息,天氣炎熱,太後只穿了一件水綠色的宮裝,首飾也褪去了繁復,僅用了玉簪和玉鐲子,卻還是掩蓋不住通身的貴氣。宋貴人仍然是一副小女兒的姿態,一張小臉熱得紅撲撲的,伏在太後身邊說一些玩笑話,逗得太後鳳顏大悅。
虞若詡掃了一眼,隨侍的人群里竟然沒有梁婕妤。
她不禁開口問道,「不知梁婕妤今日為何沒能來一起賞花?」
「那丫頭從小畏熱,所以最近身子不太爽利,哀家讓她在自個兒屋子里好好歇著。」太後淡淡回答道。
這樣看來,梁婕妤果然是生病了。
虞若詡心里一動,「原來如此,這樣悶熱的天氣,娘娘玉體嬌貴,得多多保養才是。」說罷又想了想,「民女想去看看娘娘,不知是否合適?」
太後看了她一樣,」也好,難為你有心了。「
不知為何,虞若詡覺得太後的眼楮里像是浮著碎冰,即便是酷熱的夏日,也能讓人的肺腑里生出一陣冷意。」謝太後。「虞若詡起身離開了涼亭。
「呼……「虞若詡覺得自己終于透了一口氣,和永遠帶著一股冷意的太後,笑里藏刀的宋貴人相比,她還是更願意和病怏怏的梁婕妤說話的。
梁婕妤所在的重華宮離御花園並不遠,不過日頭太毒,還是曬得虞若詡兩頰微微發燙。
重華宮里放了不少的冰塊,所以顯得格外涼爽。梁婕妤仍舊是一臉蒼白,靠在美人榻上,一副懨懨的樣子。旁邊的宮女正在為她打扇,桌上還有剩了一半的湯藥和幾碟蜜餞。
虞若詡行禮道,」民女給婕妤請安。「
梁婕妤見她來,突然眼楮一亮,「虞小姐來了,快快請起。」說罷掙扎著想從美人榻上起身,虞若詡連忙上前,「娘娘身體不適,還是不要起身為好。若是病情加重,倒是民女的大罪了。」
梁婕妤虛弱地一笑,「你有心來這一趟,本宮的病就好了大半了。」
「娘娘抬愛了。」虞若詡心下疑惑,對于梁婕妤表現出的超乎常人的親昵,她總感覺有些不對勁。不過看著面前這張慘白的臉,像是一朵即將枯萎的鮮花,她還是心里一軟,柔聲道,「就算是為了太後娘娘,為了定遠侯府,娘娘也要多多保重身子啊。」
「本宮心里明白。」梁婕妤嘆了一口氣,「本宮這是心病,豈是幾副湯藥就醫得好的?」
虞若詡心里「咯 」一聲,「娘娘是有什麼煩心事嗎?」。
梁婕妤眼里一黯,本來一雙瀲灩的眸子,也頓時沒了光彩,「倒也沒什麼,就是這一病,就老是想起以前還在侯府里的日子,無憂無慮的,倒是自在。」
虞若詡听了這句話,心里竟是堵得慌。明明是十四歲的少女,還是花朵一樣的年紀,可是這悠悠的一句話,像是已然經歷了數十年的前世今生。
「……娘娘還年輕,怎麼就說起追憶往事的話來了?」
梁婕妤一笑,「倒也是,這樣听起來,好像本宮已經成了七老八十的深宮婦人似的。」說完,她貌似無心地接了一句,」不瞞虞小姐,本宮入宮前,曾經扮成小廝的樣子,偷偷隨著父親和哥哥去過一趟閬中鶴川書院呢。「
虞若詡頓時醒悟過來,怪不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梁婕妤會突然開口問她鶴川書院的事情。
鶴川書院聞名遐邇,名家輩出,每年的確有很多人千里迢迢從外地趕來,或為游學,或為拜訪名師,虞若詡在書院的日子雖說不算長,卻也見過不少前來問道的達官貴人。
不過她不知道,定遠侯和世子也曾來過。」哦?那娘娘覺得民女的故鄉如何?」
「自是人杰地靈之地。」梁婕妤好像陷入了很久之前的回憶,「那還是本宮十歲的時候,父親帶著哥哥要去拜訪岳成驤岳老先生,本宮哭著鬧著一定要跟去,父親自是不許,但哥哥拿本宮沒法子,就讓本宮扮他的小書童,就這樣偷偷混進了書院。」
「見了岳老先生之後,本宮才體會到什麼叫真正的‘大儒’。「梁婕妤說著,突然臉上浮起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那時候岳老先生帶著岳公子,和父親,哥哥一起說書論道,從《易經》談到《史記》,聊了整整一天。若不是傍晚的時候有人來尋岳公子,怕是要接著談論一宿呢。」
「岳公子?」虞若詡一愣,輕聲問道「是岳先生家的岳子容公子嗎?」。
梁婕妤點頭,「是的。」
虞若詡面色變得恍惚起來。
岳子容,她居然提起了岳子容。
她好不容易把那個驚才絕艷的少年忘記,可是她輕輕的一句話,往日的回憶突然在腦海里鮮活起來。
「虞師妹,你又在偷懶了?是不是還要加罰十遍的弟子規啊?」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虞師妹,若是遇上這樣的天地,咱們定是要搏一搏的。」
「這宦官被滅,朝廷又面臨外戚當權的危險,師妹,我得想想……」
他說過的話,她一句一句都記在腦海里,沒有忘,也不敢忘。
「虞小姐?」梁婕妤見她面色不豫,便開口問道,「你怎麼了?」
虞若詡霍然驚醒,「沒事,只是听娘娘講起鶴川書院的事情,想起一些往事罷了。「
梁婕妤看了她半晌,沉聲道,」岳老先生……和岳公子還好嗎?「
「先生他年齡大了,腿腳有些不利索,這幾年就沒有在書院教書了。」虞若詡答道,梁婕妤以為她會接著說下去,可是過了半晌,虞若詡都沒有再說出第二句話。
梁婕妤忍不住問道,」那……岳公子呢?」
虞若詡突然感到心里翻出一陣綿密的疼,像是放在小火上烤,沒有血淋淋的,卻是讓人痛的呼吸都止住了,「民女和岳公子不算相識,所以也不太清楚。「
梁婕妤有些激動,」不可能,他是鶴川書院的大師兄,你怎麼可能和他不算相識?!難不成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虞若詡淡淡道,」民女所說句句屬實,不敢欺瞞娘娘。「
梁婕妤突然手一揮,美人榻上攤開的書一掃而落,砸在地上發出「嘩啦」一聲響,「你敢說句句屬實?!本宮看你明明是有所隱瞞!」說完,她像是換不過氣似的,竟是大聲喘了起來。一旁伺候的宮女嚇得趕緊替她順氣,「娘娘,太醫說您不能動怒的……」
「走開!」梁婕妤一把推開那宮女,顴骨因為怒氣泛著潮紅,眼里卻含著星星點點的淚花,」本宮只是想知道一個故人的消息而已,你們為什麼都要來敷衍我!「
虞若詡從沒見過這樣的梁婕妤,好像那個端莊沉默的殼子裂開了一個口子,露出里面脆弱不堪的靈魂。那個」你們「,是太後?還是定遠侯?還是她的哥哥梁瑾?
「娘娘。「虞若詡起身,「民女有罪,請娘娘恕罪。」
梁婕妤靠在美人榻上,定定地看著她,然後閉上眼楮,臉頰上淌下兩行清淚,「罷了,你先退下吧。」
虞若詡福了福身,」娘娘保重。「隨後跟著宮女離開了重華宮。
一路去太後那里跪了安,恍恍惚惚地走到了宮門口,看見虞若詡一臉慘白,身形都有些不穩的樣子,守在宮門口的秀兒嚇了一大跳,連忙把她扶上車」小姐這是怎麼了?」
虞若詡搖頭,「沒事,是天氣太熱了。」
秀兒有些不明所以,「小姐定是昨天晚上沒休息好,今晚就別跟著老爺看折子了,早些休息吧。」
虞若詡心不在焉地「恩「了一聲,就靠著馬車,閉上眼楮假寐。
初見梁婕妤的時候,虞若詡就驚訝于這個女孩子身上那份和年紀不相匹配的老成。沒想到她心里竟然藏著一個人,是在那段作為侯府小姐的歲月里,出現的那個豐神俊逸的翩翩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