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臉,更衣,梳妝……虞若詡像一個木偶一樣被秀兒擺弄,直到被帶到花廳里坐下,才稍稍緩過神來。
她一定是魔怔了,才會夢到還在鶴川書院的那段日子。
昨夜的暴雨來去匆匆,到了白天已經又恢復到了艷陽高照的天氣,下雨積攢的水汽頓時一掃而空。虞若詡依稀看見管家帶著三個護衛模樣的人,步履匆匆地向花廳走來。
「小姐,人我帶到了。」管家向她行了個禮。
「嗯。」虞若詡點頭,看了看那三個護衛。年紀都不算大,皆是粗布衣衫,皮膚黝黑,一臉恭順地站在她面前,看著像都是貧苦人家出身。
「你們叫什麼名字?」虞若詡問道。
「小的叫李阿福,家住在西郊,之前在寺里做過幾年武僧,後來還俗了之後就一直在家里幫襯著農活。」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憨憨地.+du.一笑,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身家背景全部講了出來。
「做過武僧?」虞若詡有了幾分興趣,「在哪家寺廟?師父是誰?」
「就在西郊的雲中寺,惠安大師就是我的師傅。這雲中寺雖然是個小廟,可是香火可旺了,咱們西郊的街坊鄰居都去那兒上香,特別是求平安和姻緣,一求一個準……」
「行了,小姐還沒問呢,你哪來那麼多話?」秀兒不耐煩地呵斥道。
李阿福訕訕地閉嘴,卻還不忘嘟囔兩句,」真的可靈了……「
虞若詡有些好笑,這李阿福看上去像是個心實的,」這些話在我們面前說說就罷了,以後家里若是來了其他客人,可切記不要這樣嘈雜。「
「小的明白,以後不會了。」李阿福點頭。
「你呢?」虞若詡轉向李阿福旁邊那個人,「你叫什麼名字?家在哪里?」
「小的乳名四兒,也住在西郊。娘說等來了府上,大人和小姐會給小的重新起名字,還請小姐做主!」那人說著說著,直接跪在了虞若詡面前。
虞若詡嚇了一跳,連忙扶起他,「你快起來,行這麼大禮做什麼?」
「娘說了,要是見到官家大老爺,一定要好好行禮,這樣才能入老爺和小姐的眼。「那人一臉認真地說道。
虞若詡不知該如何接話,頓了頓,說道,「我們虞府不講究這些虛禮,下次也別跪來跪去了。還有,你的乳名叫四兒,那以後就叫你阿四吧。」
「謝小姐賜名!」阿四作勢又要跪下,虞若詡連忙道,「剛剛我說什麼來著?這麼快就忘了?」
阿四別扭地站好,只有拱手道,「小的知罪。」
虞若詡點頭,算是受了他的禮。目光又轉向最後一個人,只見他低著頭,臉部的輪廓卻有些異樣的熟悉。
「你是……「虞若詡微微眯眼,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小人裴長遠,祖籍閬中,現在和家人住在東郊。「
「是你!「虞若詡恍然大悟,當日災民嘩變,她在西城門下搶過這個人手里的烏金鐵弓,射出那一支羽箭後,整個人幾乎痛到暈厥,最後還多虧他將送她回到虞府。
「原來小姐還記得小的。「裴長遠微微抬起頭,臉上露出欣喜的神色。
「還要謝謝你當日送我回府。」虞若詡沒想到兩人會在這種情況下重逢,不禁有些疑惑,「你不是巡捕五營的弓箭手嗎?怎麼會來做虞家的護衛?」
巡捕五營的官兵都歸屬于朝廷管轄,雖然不算是什麼輕松的差事,但至少是拿官餉的活計,說出去自然比大戶人家的護衛要體面些。
「小的的確有難言之隱。」裴長遠看了看旁邊的李阿福和阿四,沉聲道。
虞若詡會意,對管家說,「你先把他們倆帶去院子里熟悉一下,一會兒我再來安排。」
「好的。」管家將兩人帶出了花廳。
「現在你可以說了吧。」虞若詡等他們都走遠了,面色一沉,「難不成是犯了事,被巡捕五營趕出來了?」
「小姐誤會了。」裴長遠連忙擺手,「小的有一個遠方表兄,據說前兩年在閬中聚眾鬧事,結果牽連了整個家族,連我們在京城的這一支都不放過。小的被官府抄了家,被迫流落街頭,一輩子只能為奴為婢。小的實在無法,便造了一份假的官籍,混進了巡捕五營做弓箭手,想著可以貼補一些家用。」
「那後來呢?」
「可能是小的確實運氣不太好吧,做假官籍的事情被人發現了,小的就被巡捕五營掃地出門,那天正好虞大人路過,听說了小的的事情,就讓小的來虞家做護衛,至少能把眼前的難關渡過去。」
「原來是爹爹找你來的。」虞若詡了然,「不過,你那表兄不過是小小的聚眾鬧事罷了,怎麼這麼嚴重?連遠房親戚都被牽連?」
牽連全族,想必是大案。前兩年她還在閬中,卻從來沒有听過還有這一樁事情。
「這個小的也不清楚。「裴長遠想了想,」這麼多年,小的全家從祖父那一輩起一直都沒跟閬中本家聯系過,就連抄家的罪名都是听府衙的人說的。「
她好像隱隱約約想起了什麼,臉色有些發白,聲音微微喑啞,」好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是。「裴長遠見她面色不豫,行了禮就起身退下了。
見他的身影漸漸消失,虞若詡還是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小姐,您怎麼了?「秀兒有些擔憂地問道。
「秀兒。」她的聲音有些發緊,「你還記得,子容師兄那件事情,最後被定成什麼罪名嗎?」。
秀兒一怔,這是離開閬中之後,她第一次從虞若詡嘴里听到岳子容的名字,「奴婢記得……好像是聚眾鬧事。」
虞若詡肩膀一垮,整個人像是僵住了,只是呆呆地坐著,眼神空洞,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還記得那天是閬中一年一度的斗才香會,不光是學生,連書院里的夫子們也忍不住去湊了熱鬧。她一向喜靜,這種時候都是關起門來安安靜靜地看書。只是她沒想到,岳子容也沒有去。
她看見門口有一個身影,一直在屋檐下徘徊,卻始終沒有敲門。後來她實在忍不住,走過去拉開門,不禁「咦」了一聲,「子容師兄?你怎麼在這里?」
月光皎潔,岳子容的臉色卻有些異樣,「沒事,我就想來瞧瞧你在做什麼。」
「今天是斗才香會,子容師兄不去湊熱鬧麼?」虞若詡有些疑惑,她知道他素愛與人談天論地,對詩論酒,今天怎麼像變了一個人,連香會也不去了?
「現在人多,下山的路特別擠,我等人少些再去。」
「這樣啊。」虞若詡按捺住心中的狐疑,打開門道,「師兄要進來喝杯茶再走嗎?「
岳子容一怔,笑道,」也好。「
進了屋子,她發現他的臉色異常蒼白,連忙倒上了熱茶,「快到立冬了,入夜之後有些涼,師兄還是注意些,別得了風寒。」
岳子容抿了一口茶,「還是虞師妹泡的茶最好喝。」
虞若詡低頭羞澀地一笑,「跟你說正經的呢,怎麼又拿我來打趣。」
岳子容沒有說話,就這樣靜靜地坐著,目光有些飄忽,眉間似有重重的心事。他這段日子似乎特別忙碌,虞若詡已經好久沒有這樣仔細地看他,這樣一打量,好像是又瘦了一些,「師兄……」
「時辰差不多了。」岳子容驀地站起來,「師妹,我得出發了。「」嗯,好。「虞若詡點頭,又忍不住問道,」師兄什麼時候回來?書院有宵禁,可別再晚歸了,當心又被先生責罰。」
「我知道。」岳子容對她溫柔一笑,卻是隱隱帶了些蒼涼之意,「這樣吧,師妹你用簪花小楷幫我抄一份屈子的九歌,等你抄完了,差不多我就該回來了。」
「又來騙我的字。」虞若詡有些不滿,「你知道抄一份要花多久的工夫麼!」
「就這麼說定了!」岳子容沖她揮揮手,身影消失在了月色中。
「每次都這樣……」虞若詡嘴上絮絮地念著,手里卻鋪開了雪白的宣紙,懸腕開始寫了起來。
可是,她花了整整一夜,用最好看的簪花小楷寫好了九歌,岳子容卻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閉上眼楮,壓住涌上心頭的回憶,緩緩道,「秀兒,去告訴管家,書房那里至少要兩個人輪番看守,其它的讓他照常安排就好。」
「奴婢明白。」秀兒知道她需要自己靜一靜,應了一句就出了花廳。
等虞仲鈞從宮里回來,虞若詡在飯桌上像往常一樣隨意地問了問朝堂上的狀況,神色倒沒有什麼異常。虞仲鈞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問道,「今天新來的三個護衛,你都見過了?」
「嗯,雖說是些貧苦人家的少年郎,但看上去都是得力的。」虞若詡替虞仲鈞盛了一碗湯,說道,「雖說下過了雨,天氣還是悶悶的,爹爹快喝些綠豆湯散散暑氣。」
虞仲鈞低頭看了一眼碗里暗紅色的綠豆湯,「我知道你想問什麼。「
虞若詡夾菜的手頓住,慢慢收回筷子,低頭不語。
「你應該已經知道裴家的事了吧。「虞仲鈞看她一臉沉默的樣子,心里明白了八九分,」那你知道,他那個遠房表兄是誰嗎?「
虞若詡搖頭,「總歸是鶴川書院的人罷。「
「這倒沒錯。「虞仲鈞端起瓷碗,抿了抿綠豆湯,」他是你的師弟,名叫蕭懷寧。「
虞若詡一怔,她幾乎已經忘記了這個人,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記得他好像是個沉默寡言的性子,平時很喜歡跟在自己和岳子容身後,默默地听著他們談詩論道。偶爾跟她說兩句話,都會莫名其妙地滿臉通紅。
「當年的事情……「虞若詡聲音有些黯然,」爹爹,我都不敢想。「
每每回想起來,都幾乎要了她的命。
「為父知道。」虞仲鈞見她一臉傷痛的表情,不禁有些心痛,「當時為父路過巡捕五營,剛好看他被趕出來,腦袋上破了一個大窟窿,滿身都是血,一臉頹敗的樣子。我想起他是那次送你回來的人,就忍不住上前去關切了幾句。」
虞若詡可以想象,被發現假造官籍,按照律法,定是會挨一頓毒打的。
「後來仔細一問,發現他竟然和鶴川書院有牽連。「虞仲鈞嘆了一口氣,」見他那般模樣,為父實在是不忍心,就想著先讓他到咱們府上來。「
「女兒明白的。「若是把她放在當時那種情況,也定不會坐視不理的。
虞仲鈞看她面色有些松動,心里也舒了一口氣,「先別說他了。另外兩人是太常寺卿大人幫我挑的,你看了覺得如何?「
「還不錯,有一個叫李阿福的,雖然聒噪了些,但是看著挺樸實的。「虞若詡想起李阿福那滔滔不絕的樣子,嘴角隱隱含了笑意,」另一個叫阿四,就是有些太拘謹了。「
虞仲鈞之前在周遠照府上見過這兩人,「听你這麼說,我倒是有些印象。「說罷又添了一句,」對了,你上次不是說要去周府拜訪嗎?為父在回來的路上經過聚寶閣,相中了一對玉麒麟,已經叫掌櫃的包好送到府上來了,你記得叫人拿著銀票去店里結賬,到時候就用拿這對玉麒麟當謝禮好了。「
「還是爹爹想的周到。」她之前還一直在尋思拜訪周家的時候用什麼做謝禮比較合適,虞仲鈞提前備好了,倒是省去她再費心思。
用過晚飯,虞若詡先去找管家看了看剛剛送到的玉麒麟,上好的和田軟玉觸手生溫,麒麟的樣子更是雕刻得活靈活現,一看就是難得的珍品。
「真是好東西啊。」管家在一旁感嘆,「就算在咱們虞家,也難得見著這麼好的玉麒麟。」
虞若詡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上把玩,「的確是難得一見的寶貝。」說完,有些戀戀不舍地把這對玉麒麟放回盒子里,「管家,把聚寶閣送來的賬單給我瞧瞧。」
管家恭敬地奉上送來的賬單,虞若詡掃了一眼,六百兩白銀,價格倒還算合理。虞若詡吩咐道,「那就叫人拿了銀票去店里結賬吧。」
「是。」管家點頭,又拿起桌上另外兩本賬本,「小姐,這是咱們虞府這個月的收支,還有虞家金礦那邊剛剛送來的賬本,您要現在過目嗎?」。
「也好。」虞若詡感嘆光陰如梭,這麼快就進京一個月了。
她伸手翻了賬冊,仔細看了看,突然皺起了眉,「管家,爹爹這個月的俸祿還沒有撥下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