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我倒沒注意,不過都是宮里送來的官制碑帖。」周夫人想了想,「如果虞妹妹喜歡,等大人回來了,我幫你向他要幾份。」
「那我先謝謝姐姐了。」虞若詡的聲音有些喑啞。
「幾份碑帖而已,不用這麼客氣。」周夫人笑道。
虞若詡又和她聊了幾句,便用其它借口匆匆告辭了。秀兒坐在馬車里還納悶地問道,「小姐,按禮節是要用了午飯再走的,您怎麼……」
「我有點頭痛,想早點回來。」虞若詡沒解釋太多,只是臉色有些發白,閉著眼楮靠在馬車壁上一動不動,左手卻下意識地去模脖子上的那半枚鳳血玉璜。
這玉璜模得久了,溫潤的光澤像是要滲到肌膚里去。虞若詡想起那扇面上的字,頓時心如鼓擂。
回到府里,虞若詡直奔書房,用門閂鎖住房門,從書房角落里的一個小匣子里掏出一張花箋,輕輕地打開。
最為不起眼的花箋紙,最為不起眼的筆墨,只是那個字跡,她和虞仲鈞看了無數遍,深深地刻在了腦海里,一筆一劃都記得清清楚楚——
卿陷于京。
虞家大公子虞若卿,陷落在京城之中。
她和虞仲鈞在京城尋尋覓覓已將近三個月,可依舊一點頭緒都沒有。正當心灰意冷之時,她卻在周遠照的府邸發現了相同的字跡。
虞若詡坐在地上,將那張花箋攏在胸口,啞然失笑——這真的是天意嗎?
她依稀記得,七歲那年和哥哥一起去逛閬中的斗才香會。女乃娘左手牽著她,右手拉著虞若卿,在洶涌的人群中艱難穿行。她那時正值活潑跳月兌的性子,看到一個小攤子上有賣自己愛吃的糖人,便賴在那里不肯走。
「女乃娘,你帶妹妹去買吧。我在旁邊等你們。」虞若卿見她眼巴巴地望著糖人,像一只可憐的小兔子,不禁搖了搖女乃娘的手,央求道。
女乃娘回頭望了望跟著來香會的家丁,可是在人潮之中已經完全看不到他們的影子,便有些著急道,「那奴婢帶公子和小姐一起過去,這里人太多了,公子一個人不安全。」
虞若卿無奈,被女乃娘拽著一起擠到了糖人攤子面前。虞若詡被各式各樣的糖人看花了眼,一時高興地手舞足蹈,「女乃娘,這個,還有那個,我都想要!」
「哎喲小姐,買這麼多不好拿,咱們只要一個好不好?」女乃娘的衣服扣子都被擠開了幾顆,用袖子抹了抹汗,低聲勸道。
虞若詡撅起嘴,轉眼看了看,「那好吧,我要那個嫦娥!」
直到現在,虞若詡還記得插在攤位最上頭的那個嫦娥糖人,縴巧玲瓏的神態,映著天邊的圓月,一副翩翩欲飛的飄渺模樣。
可是,最後飛走的不是嫦娥,而是虞若卿。
就在女乃娘低頭掏錢的工夫,右手邊的虞若卿就悄悄地消失了。
「小姐,老爺回來了!」虞若詡被秀兒的聲音拉回了現實,她茫然環顧四周,發覺自己還坐在書房的地上,手里攥著那張花箋,上面的字跡提醒著她今天在周府所看到的一切。
「我知道了,馬上出來!」虞若詡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把花箋收到匣子里,打開門去了花廳。虞仲鈞剛剛進門,還沒來得及換衣裳,見她神色有些奇怪,不禁問道,「今天拜訪周府,感覺怎麼樣?沒有被刁難吧?」
虞若詡扯出一個笑容,「周夫人是個極為爽朗溫柔的女子,又怎麼會刁難女兒?爹爹不要擔心。「說完,便遞給他一杯茶潤潤嗓子。
虞仲鈞接過茶盞,微微抿了一口,「听說你今天沒在周府用午飯就回來了?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虞若詡一愣,卻不知道如何開口,只是微微嘆了一口氣,「爹爹,有些事情我還需要求證一番。等我確定了之後,再完完整整地告訴您可好?「
「……也好。「虞仲鈞看了她半晌,也沒打算勉強她,只是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幽深,像是在探究什麼。
等待的日子總是特別難熬,明明只過了兩日,對于虞若詡而言卻如同二十年一般漫長。等到第三天下午,在虞府門口值守的李阿福來報,說是太常寺卿家的人奉夫人的吩咐,來給虞家二小姐送東西。
虞若詡幾乎一刻也等不及,連忙讓李阿福帶那個人進來,理了理衣服就直接奔向花廳。
來的人是周府的管家,手里提著一個重重的包裹,笑道,「我們家夫人知道小姐酷愛書法碑帖,就托大人從宮里要了一套來。都在這里了,請小姐過目。「
「替我謝謝你們家夫人。「虞若詡笑道,忍不住伸手打開了包裹。厚厚的一疊碑帖,林林總總各類名家的帖子約有三四十張。她一頁一頁地翻著,卻沒有找到自己最為熟悉的那一篇。
「真的全部都在這里了嗎?「虞若詡問道。
「小姐說的什麼話,是懷疑小的會偷拿幾張不成?「周府管家有些詫異,見她一臉失望,又想起了什麼,說道,」對了,小的昨天听大人跟夫人說,因為小姐要得急,就先找了些先下最為流行的碑帖送過來,還有一些比較少見的,都在宮里梁婕妤娘娘那里。「
梁婕妤?
虞若詡驀地想起,梁婕妤是出了名的不愛首飾愛字畫,整個重華宮收藏了各類碑帖,堪稱是第二個陝西碑林。
「這次讓陸姐姐費心了,這里是一些閬中香茶,雖不是什麼名貴的東西,但至少是閬中獨一份的,還請陸姐姐收下。「虞若詡讓秀兒遞給周府管家一盒包裝精致的茶磚,笑道。
「虞小姐客氣了。」見虞若詡誠心相送,周府管家也不好推辭,收好茶磚便告辭了。
「秀兒,幫我給管家傳個話。」虞若詡側身對著秀兒吩咐道,「就說我要進宮一趟,讓他馬上拿著虞家的出入手令去宮門報備一聲,要快!「
秀兒應聲,便急匆匆地找管家去了。虞若詡心中有些疑惑,原來這不是一般的字體,怪不得她第一眼見著的時候覺得眼生。
字體娟秀清麗,筆鋒卻銳利飽滿,讓人模不清楚書寫者到底是男是女。
當初收到這封花箋之後,虞仲鈞幾乎動用了閬中所有的力量來查探它的來源。可這封花箋就像是憑空落在書桌上的一樣,查不到絲毫送信人和書寫者的身份。
距離當時虞若卿走丟已有將近十年,她連這個孿生哥哥的模樣都快記不清楚了。只听家里的僕人說起過,當年夫人產下一對龍鳳胎,公子的眉眼和夫人幾乎生的一模一樣,而自己則更像父親一些。
她無數次都在想,如果當時她沒有鬧著要去買糖人,那如今,他們一家四口應該會在閬中過著幸福而美滿的生活吧?
這個想法像是繚繞不去的夢魘,每當她模到一次脖子上那半塊鳳血玉璜,就會提醒她曾經所犯下的罪孽。
「小姐,管家從宮門那邊回來了,說是已經報備過了,隨時都可以啟程。」秀兒急匆匆地從門口跑進花廳,對虞若詡說道。
「趕緊備車,我們現在就去。「虞若詡已經坐不住了,她現在恨不得長出一雙翅膀,直接飛到梁婕妤的重華宮去,」記得帶些點心,對外就說我們去給婕妤娘娘請安。「
馬車一路飛馳進了宮城,虞若詡剛剛下車,就看見一個眼生的宮女向自己走來,「請問是虞二小姐嗎?「
「正是。「虞若詡有些疑惑,」請問姑姑是……「
「奴婢姓晏,是重華宮的侍女。」晏姑姑拿出了一個重華宮的腰牌給她看,細聲解釋道,「婕妤娘娘听說小姐要進宮,就讓奴婢在這兒候著,等小姐一同過去。」
「有勞姑姑了。」虞若詡連忙遞上一個封紅,跟在晏姑姑的身後,向重華宮方向走去。
和記憶中的一樣,兩人穿過御花園,直直地向重華宮走去。晏姑姑讓虞若詡在門口稍等片刻,便掀開了簾子進去通報。可沒過多久,晏姑姑就出來,對她一臉歉意道,「虞小姐,剛剛宋貴人那邊派人來來請我們娘娘,說是有一件稀奇的寶貝,想和娘娘一同把玩,娘娘實在是推辭不過,就留下口諭,說怕耽誤虞小姐的行程,請小姐過幾日再來。」
「啊?」虞若詡一愣,只覺得「好事多磨「這個詞真是再為貼切不過了,眼下卻不能發作,只有賠笑道,」那我明日再來給娘娘請安。「
「那奴婢送小姐回去。「晏姑姑說道。
「我自己認得路,不用再麻煩姑姑了。「虞若詡連忙推辭。她現在更需要一個人靜一靜,以平息內心微微的怒火。
這宋貴人,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她進宮的時候把梁婕妤拖走,擺明就是故意的。虞若詡心里清楚,從見她第一眼起,宋貴人就對自己抱有莫名的敵意,三番五次當面冷嘲熱諷不說,在太廟求雨的時候還對她暗下毒手。
如果是因為太後屬意她做皇後,因此招來宋貴人的嫉恨的話,倒也說得過去。不過,她還記得,太廟風波那一日,宋貴人對他說「這就是不知足的代價。「如花似玉的俏臉配上那樣低沉狠厲的聲音,讓她一直耿耿于懷。
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這位美如蛇蠍的貴人?她真是想破了腦袋都不明白。
她喉嚨有些發緊,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御花園。偌大的園子里,除了偶爾有幾個清掃的小丫鬟們匆匆路過,幾乎看不到其他的人影。
虞若詡嘆了口氣,大白天的莫名也有了一股子蕭條之意。正準備抬腳往宮門方向走,只見一個青色的身影,拿著一件明黃色的披風,步履匆匆地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她驀地一怔,這個青色的背影——
是太廟里的那個小太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