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虞若詡的馬車抵達參軍府的時候,都已經過了酉時了。
冬日的夜晚來得格外早,天色昏暗,斷斷續續地還飄著雪粒子。虞若詡凍得鼻尖都有些發紅,車還沒有停穩,就听見車夫說道,「給世子爺請安。「
虞若詡掀開轎簾,看到梁瑾提著一盞燈籠站在門口,心下有些詫異,「世子爺?「
梁瑾走過來,伸手扶她下車,動作熟稔地像是已經做過無數遍一樣,「我看你一直不回來,有些放心不下。」
虞若詡笑了笑,卻有些心虛,「我又不是小孩子,況且還有鐵娘和裴長遠跟著,又怎麼會放心不下。」
梁瑾看了看她,不動聲色地說道,「今天怎麼逛了那麼久?買到什麼好東西了嗎?「
「買了些棉絮和藥材,都是路上要用的。「虞若詡從腰間掏出一把小巧的匕首,獻寶似的遞給梁瑾,」你看,我還買了件武器,用來防身。「
梁瑾接過她手里的匕首,細細打量了一番,「你的眼光一向很好。這把匕首精巧鋒利,適合女子防身。」
虞若詡听到他說「你的眼光一向很好」,不禁心頭一跳,「多謝世子爺夸獎。」
「不過匕首畢竟是凶器,傷人的同時也會傷己,務必要小心。」梁瑾還是有些不放心,又多叮囑了一句。
虞若詡嗯了一聲,隨即又問道,「對了,鮮卑那邊最近有什麼新動作嗎?」。
今天酒樓里發生的那一幕仿佛還在眼前,她沒想到漢人和鮮卑人之間有如此深刻的仇恨,甚至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
「鮮卑那邊最近出乎意料的安靜。」說到鮮卑人,梁瑾有些頭痛,「陳兵邊境,卻又毫無攻擊的跡象,連掠邊的活動都停止了……不過越是這種情況,我們越得小心。」
虞若詡嘆了口氣,「大戰之前,總有一段安靜的日子。」
梁瑾點點頭,勉強笑了笑,「明天就是小年夜了,你有什麼喜歡吃的東西嗎?我吩咐廚房給你做。」
虞若詡笑道,「小年夜不都是吃餃子麼?」
梁瑾有些驚訝,「閬中也流行吃餃子嗎?」。他還琢磨著虞若詡從小生長在西南,怕是沒有吃餃子的習慣,所以才特意問她想吃什麼。
「這倒不是。」虞若詡想了想,「閬中流行吃湯圓……不過我娘親喜歡吃餃子,所以我們家和京城一樣,在小年夜自己做水餃吃。」
「原來如此。」梁瑾笑道,「這樣最好不過,我這就吩咐下人去準備。」
虞若詡看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突然出聲叫住他,「梁瑾。」
梁瑾回頭,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怎麼了?」
虞若詡覺得有些難為情,終于鼓足了勇氣,說道,「你叫廚房備好原料就行了,我明天給你包餃子吃。」
梁瑾怔了一下,臉上隨即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好。」
這天夜里,不知為何,虞若詡有些輾轉難眠。她想起酒樓里那個藍眸公子捂著嘴吐血不止的樣子,心里有些堵得慌。
她婉拒了他登門道謝的好意,也不肯透露自己的名字,到最後,那公子想把自己的一枚玉佩送給她作為謝禮,也被她斷然拒絕了。
回來的路上,鐵娘還感嘆了兩句,「那公子應該是好意,小姐為何要再三拒絕呢?」
虞若詡沉默,她也說不清楚為什麼。只是心里有一個聲音告訴她,那個人絕非等閑之輩,最好選擇就是再無瓜葛。
第二天,虞若詡早早地起床洗漱,發現梁瑾已經走了。
「世子爺真是辛苦,小年夜也不能松懈。」鐵娘一邊幫她梳頭一邊說道。虞若詡嘆了口氣,「鮮卑邊患一日不除,他們就一日不得放松。」
鐵娘點點頭,「是啊,當年我們家小姐執意要從軍,老爺起初也是不肯的,說這對女兒家太辛苦。可我們家小姐執意要學武,老爺實在是奈何不得,只有隨了小姐的心意,可小姐的婚事也就這樣耽擱了。」
虞若詡算了算,楊雨晴比自己還要大一歲,「楊小姐是性情中人,若非心悅之人,定不會委屈自己的。」
鐵娘悄悄看了她一眼,「虞小姐說的極是。我們家小姐也是這樣對老爺說的。可老爺畢竟年事已高,小姐又是老爺的老來女,所以總想盡快找一個值得托付的人來照顧小姐。」
虞若詡低頭笑了笑,「楊將軍有合適的人選了嗎?」。
「這種事情奴婢怎麼可能知道。」鐵娘幫她把鬢角梳得整整齊齊,「還要看老爺和小姐的意思。」
楊震……多半也屬意梁瑾吧。
可他畢竟有自己的顧慮,自己當年就是為了躲開定遠侯的控制,才跑到偏遠的遼東來。若是將女兒嫁給梁瑾,有了這層姻親關系,到時候就無論如何也逃不開定遠侯的掌控了。所以,楊震暫時還不會向梁家提這件婚事。
思及此處,虞若詡心里忍不住有些小小的竊喜。她不禁有些慌張,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想。原來自己心里藏著這般不堪的心思,她明明是希望楊雨晴好好陪伴梁瑾的,可是現在卻又有些隱隱的不甘心。
她望著鏡子怔怔的出神,自己在不甘心什麼呢?
不甘心最後站在梁瑾身邊的人不是她,而是楊雨晴嗎?
她不禁被自己這個念頭嚇了一跳,怔忡之間,只听裴長遠敲了敲門,說道,「小姐,門房有人來報,說是世子爺叫人送了東西來,說是給小姐的禮物,您要去看看嗎?」。
「給我的?」虞若詡有些訝異,連忙起身向門口走去。
梁瑾怎麼會如此興師動眾,買了禮物還專門派人送回來?
等走到門口的時候,虞若詡看到許久不見的喬桓焉站在一匹戰馬旁邊,對她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見過虞小姐。」
「喬桓焉?」虞若詡怔了怔,「怎麼是你?」
自從他上次被梁瑾趕到軍營里做馬前卒之後,她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世子爺今日巡視的時候偶然得了一盆寒蘭,覺得特別稀罕,便讓小的給小姐送回來,說是小年夜的禮物。」喬桓焉沒有多話,從馬背上拿下一株植物,根部被人用布條綁的嚴嚴實實,「就是這個。」
虞若詡從未見過寒蘭,只在書里讀到過,據說這是難得一遇的品種,和普通的蘭花不同,寒蘭素來生長在陰寒之地,根睫頎長,花色雪白,香氣清雅,由于數量極為稀少,一株寒蘭的價格最高可以炒到三四百兩。
眼前這株寒蘭正含苞欲放,雪白的花蕾襯著冷綠的枝葉,看上去倒是別有一番韻味。
「世子爺費心了。」虞若詡叫裴長遠小心翼翼地接過寒蘭,又囑咐鐵娘道,「幫我把它移到一個花盆里去,先澆一點水,放在背陰的窗口處就好。之後我親自來打理。」
「是。」裴長遠和鐵娘應了一聲,便回屋子里忙活去了。
喬桓焉見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視線里,突然對虞若詡躬身行禮道,「小的這次來,還是覺得心里有愧,想對小姐說聲抱歉。」
虞若詡挑眉,「當時是我叫你去的,你無需感到抱歉。」
當時情況緊急,她叫喬桓焉先去看梁瑾,按照道理,喬桓焉應該謹遵梁瑾的命令死守在虞若詡身邊。他早就存了離開參軍府,擺月兌守衛身份,上前線打仗的心思,干脆順著虞若詡的話離開了她的屋子,到梁瑾所住的東院去幫忙。
軍令如山,他一直想去前線和鮮卑人作戰,無奈自己的身份是衛兵,若無特殊情況不得更換編制。所以他才想到用這一招,故意違反命令,然後被梁瑾罰去前線做最卑微的馬前卒,這樣好歹也算上了戰場。
只是他沒想到,早在幾天前,梁瑾就注意到了參軍府周圍的異樣,所以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每一個角落都布置了自己的人。之所以叫他守在虞若詡身邊,也是這次應對暗殺布局的一環。
他一出現在東院,刺客們馬上意識到虞若詡身邊出現了漏洞,所以不少在東院苦戰的死士都涌去了虞若詡那里。他瞬間大感不妙,梁瑾也頓時急紅了眼,一劍砍倒一個死士之後,便匆匆朝客房跑去。
他沒想到刺客的目標除了梁瑾以外還有虞若詡,所以當他趕到客房的時候,只看見虞若詡光著腳站在雪地里,手里握著一把匕首,渾身都是血,臉色白得和雪色沒有差別。
「是小的太自以為是了,才害的小姐受如此重傷。」喬桓焉低聲道。
「事情都過去了,你好不容易達成心願,得好好珍惜才是。「虞若詡淡淡地一笑,」只可惜是馬前卒,就算立了再大的軍功也沒辦法升遷。「
雖然他之後想出用燒白茅遏制飛蟻的法子,救了不少將士,卻依舊是地位最低的馬前卒。
「小的不介意。」喬桓焉的聲音里听不出一絲懊惱,「這是小的應該付出的代價。」
虞若詡說不出話來,只有嘆了一口氣,「上次飛蟻的事情,還多虧了你。」
喬桓焉一愣,笑了笑,「小姐過獎。當時遭災的時候,大家都用這個法子除蝗……飛蟻,只是飛蟻實在是太多了,壓都壓不住。」
虞若詡忍不住問道,「你的家人……」
「都死了。」喬桓焉的臉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死在西城門。」
虞若詡一震,衛元禮在西城門射殺災民的場景是她難以忘懷的噩夢,「那你……」
「我姐姐當時把我壓在身下,結果我活了下來,她中了四箭,流血而死。」喬桓焉神色如常,倒像是在說別人家的事情,「後來我們被帶到西郊皇莊,每天有做不完的苦役,我實在受不了,便趁這次征兵的機會主動報了名,從那個地獄里逃了出來。」
虞若詡終于明白他的寵辱不驚是從何處來的了。一個人若是經歷了太多的絕望,心就會變成鐵打的,無處悲喜,更別談愛恨離愁。
「西城門那次……」虞若詡斟酌地開口,「實在是太過突然,我沒想道到……」
「不是突然。」喬桓焉一字一句說道,「是有人策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