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若水嗅著燒碳的味道,厭惡地皺了皺眉頭,石蘭應該知曉,因為一些她不願提及的往事,自從連鯉出生之日起,她的宮殿便不需要燒暖碳。
石蘭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將呈奏上來的宮外急報放在桌案上,垂手立在了一旁。
「是我讓石蘭送過來的。」靖王連城語帶關心,離開前還小心交代道,「莫要再傷了身子。」
待他離去,衛若水才緩緩呼出一口氣,心中百感交集。現在看來,她成功地讓連城誤以為連鯉是他的孩子,自己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愧疚。
沒了其他人,她疲憊之態頓現,閉上眼,食指輕敲著琴板,緩緩問道︰「什麼事?」
「端州急報。」石蘭平靜的眼神落在了古琴旁的卷軸之上,聲音沒有一絲溫度。
衛若水敲擊著桌面的手指一頓,睜開眼,看向桌上裝幀精美的急報卷軸,不知為何,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窗外風雨大作,暴雨傾盆。
堙沒在風雨中的悲嚎沒有人听見,就好像許多年前,魏國皇室不忍提及的那一晚上一般,替史官遮掩去了許多真相。
孝顯二十七年,五月三十。自立夏以來沉積多日的悶熱暑氣終于匯聚成滿天烏雲,暴雨將至。
魏國宮中一片愁雲慘霧,一如沉悶得令人無法呼吸的天氣一般。
往日燈火通明的宮闈此時卻沒了歡歌笑語,沒了長袖輕舞。
夜色彌漫,滂沱大雨傾盆而下,夾裹著毀滅一切的氣勢與殺意,安靜而決絕。
黑色帷幕遮掩下,綽綽人影奔襲逃竄,刀刃劈下臨死前還來不及發出的一聲哀嚎,與新鮮而腥臭的血液味道一同無聲彌漫。
偏僻宮殿的黑暗角落,一抹墨色的身影閃過,冰冷的冰藍軟劍裹著滴濺的雨滴劃破流淌著生命的血管,又一具尸體悄無聲息地倒在她的腿邊。
劃破敵人喉嚨的那一刻,那錦衣宮女便面無表情地抬起頭來,四處查看兩眼,確定沒有任何危險之後,回頭向著陰暗的角落點了點頭。
瓢潑大雨濺得長廊上幾盞燈籠黃紙盡濕,搖曳的燈火朦朧曖昧,掙扎著在那宮女的身影上灑下幾縷殘缺的光線。
那是一張生硬冷漠的臉龐。
錦衣宮女的臉龐如男人一般稜角生硬,她的嘴唇偏厚實,眉毛偏粗黑,不似魏國女子常有的嫵媚動人之態,倒像是從黑夜中突然鑽出來的鄉村野婦一般。
黑暗角落中人影閃動,一面色慘白的宮裝貴婦由兩名神色緊張的宮女攙扶著走了出來。
隨身的宮女一人前後警惕觀望,一人護著年輕婦人撐著傘,顯然那雍容華貴的年輕婦人地位並不一般。
年輕婦人的月復部高高鼓起,顯然懷著足月的身孕。懷孕之人不得犯虛寒、觸濕冷,此時她卻迎著大雨,踩著一地飛濺的雨水,艱難地跟隨在錦衣宮女的身後。
「石蘭姑姑,我們到底該往哪里走?」
扶著魏國皇後的小宮女見到那地上的尸體並未尖叫害怕,只是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看向在前方引路的錦衣宮女,急切提醒道︰「雨這麼大,再這樣下去,娘娘受不住呀!」
听聞此言,石蘭回過頭,擔憂地看了衛若水一眼,又皺眉听了听四周的聲響,知道還未走到安全的地方,只好搖了搖頭,冷聲道︰「不能歇。」
「繼續走。」衛若水的臉色慘白,深吸一口氣低聲說道。她一手扶著月復部,一手借著身旁宮女的手勁站立著,腳步顫抖的腳步虛散,顯然是在艱難忍耐著極大的痛苦。
縱使在這種情況下,她依舊努力挺直後背,默默咬緊牙關,不肯流一滴眼淚花了妝容。
她是大魏的皇後,人前人後,她不能失了該有儀態。然而那隆起如鼓的肚子卻像是要與她作對一般,調皮的孩兒猛然一腳,踢得皇後臉色一陣慘白,耐不住悶哼一聲,痛得幾乎要咬破嘴唇。
前方引路的石蘭沒有遮傘,任由大雨潑得一身,听得身後的聲音,也只是眉頭皺得更緊,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她比誰都清楚地知道知道,不能停下腳步。
停下,意味著死亡。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不知屬于多少人的鮮血從石蘭手上的軟劍緩緩流淌,新的舊的,清澈的渾濁的,最終在她的劍尖凝聚成一滴,變成一朵又一朵,大理石板上綻放出鮮艷的血花,甫一溶于雨水,瞬間化成紅色的溪流潺潺而去。
風聲雨聲,腳步聲,听在石蘭的耳邊盡是分明。嘩嘩的落雨聲中,她忽然听得前方草叢一陣輕微的窸窣,不由得面色一寒,示意衛若水一行停下腳步,自己率先提劍警戒,走上前去探明情況。
衛若水的面色更加慘白,扶在侍女手上的十指都忍不住輕輕顫抖。她沒有跑,若是石蘭都攔不住對方,那麼她再怎麼逃跑,也都是無用。
一陣夾雜豆大雨滴的狂風刮來,風力之猛烈,竟一下子吹飛了宮女手中遮擋的雨傘,幾下翻滾便消失在了無邊的夜色中。
隨侍的宮女沒有驚呼,立馬抬起衣袖努力替衛若水遮擋著風雨,可惜雨勢漸大,備受折磨的衛若水滿臉慘白,發絲紛亂,已經感覺不到雨水拍打在臉上的冰冷。
窸窸窣窣,那前方的草葉搖動,滾出一年紀輕輕的紅衣小太監來,那小太監**著地哎喲叫了一聲痛,隨後抱著一包袱的金銀細軟,一抬頭便愣愣看著眼前陰氣煞煞的幾人。
石蘭的臉色難看起來,提劍便欲殺之。
倒是不遠處小心扶著皇後躲在廊柱之下的一名宮女偷偷抬頭往這里看了一眼,一愣,隨即忍不住驚呼出來。
「徐亨!怎麼是你!」
那小太監本是欲尖叫抱頭跑了的,但不知為何在石蘭的威壓之下竟無法動彈,只能傻愣愣看著那高懸于頭頂的長劍斬落,直到此時那宮女一聲驚呼,他才艱難扭動了下脖子,瞥到了那滿臉驚訝的宮女,看到了那挺著肚子卻面色慘白的婦人,又是一愣,艱難地咽了咽口水。
那喊徐亨的宮女又愣了愣,直呼出口︰「你不是在慶元殿待著麼?!」
「皇、皇、皇後娘娘恕罪!」
太監徐亨這才反應過來,一下子倒抽了好幾口冷氣,立馬將手上的燙手包裹往旁一丟,跪趴在地上,一臉的惶恐,身軀顫抖得如虎口下的小白兔一般,只恨不得把身旁的包裹吞下肚徹底銷毀證據。
私盜宮中物品,魏律當剜眼斬臂逐之。
衛若水仿佛看不見那露出金銀器物的包裹,只是冷冷看著跪伏于腳下的年輕小太監,仿佛過了許久,那干裂的嘴唇才動了動,發出嘶啞的聲音︰
「慶元殿……如何?」(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