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環瑯默然不語。
理智上,他自然明白小九分析得句句在理,可縱使已事先在平慶伯府設下「天羅地網」,他還是不能允許有那個萬分之一的意外出現。
「我有醫術在身,又曾在冠玉侯府為……下人,始終和侯府有些許淵源,她霧里看花,在無法確定我究竟有幾斤幾兩重之前,不會輕易下手的。」容如花柔聲勸慰他,「阿瑯哥哥,我真的都想好了的,你別怕。」
「就算她不會在明面上對你出手,可她還有一件事可以名正言順地拿捏你。」
他眼神銳利地盯著她。
她一愣。「是什麼?」
「你的婚事。」
她臉色微微變了,有一抹無措閃過眼底,隨即強自鎮定道︰「我才十四。」
「十五及笄。」計環瑯提醒她,眸光隱晦而陰郁。「幾年前她連親生愛女都能舍給了年近四十的鰥夫,權勢利益之下,平慶伯府還有什麼是做不出的?」
容如花靜默了。想起幼年時總是對著她耀武揚威,嬌艷驕傲又高高在上的三姊姊容如蘭,如今雖是從二品的指揮使夫人,卻被府中寵妾打壓,繼女刁難,不禁低聲嘆了口氣。
平慶伯府,早已成了一個骯髒丑惡的所在。
但她還是必須回去,光明正大的回到那個欠了她和她姨娘命債的「家」,將一切恩怨情仇做個了斷!
「小九——」他那句「讓阿瑯哥哥幫你」始終卡在喉間,眼神擔憂心疼復雜至極。
「阿瑯哥哥,沒事的。」她抬起頭,一雙眼眸熠熠發光,對著他嫣然一笑。
「你忘了我的腿‘瘸’了嗎?」
他胸口狠狠一痛,俊美臉龐霎時白了。
「一個瘸了腿的庶女,就算是伯夫人一時半會兒也賣不進哪戶官宦人家吧?」
容如花眉眼清平溫暖,就事論事地微笑道,「當然,也有可能是盤算著把我許給某富裕商家,替郡王摟錢袋子——想干大事兒,沒有銀錢做牛馬驅策怎麼能行?可我既然與冠玉侯府有了一分淵源,就不是隨便哪戶商家敢輕易求娶的了,總之,還是多虧了阿瑯哥哥你這個靠山呀!」
……他竟無言以對。
可在濃濃懊惱中,計環瑯在對上面前這張笑意吟吟的小臉時,卻又有種言語難以描繪的激賞和滿足愉悅。
他的小九,真是好生聰敏慧黠。
「……罷了。」他長長嘆了一口氣,輕笑著將她擁入懷里,模模她的腦袋,低聲道︰「阿瑯哥哥都依了你便是。」
「哥哥真好。」容如花依賴貪戀地偎在他胸前,嗅聞著他醇厚干淨的男人氣息,強抑下永遠再也不放開這個懷抱的沖動。
——小九,你該走你的路了。
「不過朱勾和青索還是得選一個帶上。」
「……」
又是半盞茶辰光後,那車簾終于動了,一個模樣清秀的少女小心地下了車,而後挺直腰桿,做了幾次深呼吸後,忍著回頭的渴望,慢慢一步步走向伯府方向。
平慶伯府大堂中,美麗依舊的平慶伯夫人正膝坐啜飲著養顏的桃花露,听著管事媽媽們的稟告,卻在一名外院管事結結巴巴吐出的話中,手一抖,一玉碗的桃花露當場砸了。
「你說什麼?你……剛剛說的是誰?」平慶伯夫人眸中凶光一顫。
兩旁的管事媽媽和侍女噤若寒蟬,霎時偌大的大堂內安靜得針落可聞。
那個倒霉的管事面色若土,冷汗直流。「回、回夫人的話,是、是小九姑子……回來了。」
平慶伯夫人腦子嗡了一聲,神情猙獰。
不可能!那個小孽種不是已經死了嗎?
可在此同時,她心中閃過了個模模糊糊的可怕念頭……
真的死了嗎?當年胡媽媽和那個小孽種同時不見,福元庵眾人也不知她們二人的去向,最後還是她的心月復找到了懸崖上,看見了石頭上殘留下來發了黑的小片血跡,還有幾片破碎的布料……
她的心月復也是辦慣了事的,一看現場的狀況和地上拉扯拖拉的痕跡,便合理判定了胡媽媽和那個小孽種是掙扎撕打間摔下懸崖,都死了。
雖然過後她還是心緒不寧,命人整整尋了好幾天,甚至到懸崖下方尋找蛛絲馬跡——她要確定的是人都死透了,而不是人是不是還活著。
過了那麼多天,兩人的尸骨想必也被林中野獸拖吃一淨了,直到心月復帶回了胡媽媽的一只銀簪子時,她終于放心了。
胡媽媽是有些可惜了,不過看在她舍了一條命也弄死了那孽種的份上,她自會好好安置犒賞胡媽媽的家人。
……可是過了九年,那個孽種居然大難不死的回來了?
「確定是……小九嗎?」平慶伯夫人慢慢地開口。
「是,小九姑子沒錯。」管事頭垂得更低了。
平慶伯夫人閉上了眼,在一陣長長的駭人死寂中,她再睜開眼時已經淚光盈睫了。
「我可憐的女兒呀……」平慶伯夫人顫聲道,滿眼都是慈母歡喜憐惜之色。
「快,快把我的小九帶進來,謝天謝地,老天垂憐啊……」
許媽媽也紅了眼眶,極有默契地攙扶起主子,「夫人,太好了,小九姑子回來了,您也不用日日夜夜自責傷心了,想必是老天爺看在夫人的一片慈心份上,讓小九姑子安然無事回家了。」
其他管事媽媽和侍女也七嘴八舌地安慰起來。
就在這一片溫馨感人和樂的氛圍中,身著鼠灰色大氅,烏黑雙團髻上僅簪了兩只精致銀鈴兒簪子的清秀少女,步履有些緩慢地走了進來。
她的腳步盡避已經努力放慢,卻還是清楚可見行走間的瘸拐,小臉氣色有些蒼白發黃,明顯就是氣血不足孱弱之相。
平慶伯夫人直勾勾地打量著她,心下又是憤恨又是痛快,卻也不自覺松了一口氣。
就這要死不活的模樣,便是撿回了一條命爬回伯府又如何?還不是落到了她手上,日後繼續任由她拿捏生死?
思及此,平慶伯夫人嘴角的笑容也真實了一分,「真的是我的小九,蒼天有眼哪!我的小九總算平安回來了。來,給母親看看,你怎麼會瘦成了這模樣?你這些年都去哪兒了?都叫母親擔心壞了。當初府里在懸崖下找到了胡媽媽的銀簪……還以為我兒也遭遇不幸了,母親可哭了好幾日……」
「母親,是小九不孝,這麼多年來讓母親操心了。」容如花也哭了,哆嗦著唇哽咽地跪了下來。
「快起來,快起來,你沒事兒母親就放心了。」平慶伯夫人眸底閃過一抹厭惡,面上卻笑得更加慈藹親切,起身親自攙扶起了她。「好孩子,咱們總算是一家團圓了……就可惜了胡媽媽。」
容如花擦了擦眼淚,滿眼孺慕地望著平慶伯夫人,破涕為笑,小小聲道︰「母親別難過,胡媽媽也沒死呀!」
平慶伯夫人笑容一僵,有一瞬的怒氣和倉皇不安。「胡媽媽沒死?那她人呢?怎麼……沒有跟你一起回來?」
容如花凝視著努力做出親切關懷之色,卻掩不住豺狼猙獰本性的嫡母,心下冰冷一片。
她的「好嫡母」自然不是欣喜胡媽媽沒死,而是憤怒著、猜忌著胡媽媽為何沒死?沒死的話,為何遲遲這麼多年沒有弄死她,沒有回伯府復命。
連對她多年忠心耿耿的老僕尚且薄情寡恩至此,更何況她這個眼中釘肉中刺的小小庶女?
「還有,你這些年……都到哪兒去了?」平慶伯夫人目光緊緊盯著她。
容如花怯怯一笑,「母親,這說來話長,女兒和胡媽媽著實命大呀——」
平慶伯夫人強自壓抑滿心憤恨,听著她述說當年胡媽媽不知為何像是被邪物作祟迷了心神般對她喊打喊殺,後來兩人掙扎間摔落了懸崖傷重垂危,幸而被辦差路經當地的冠玉侯府護衛帶回了侯府。
她養傷就養了大半年,又因驚嚇過度得了「離魂癥」,渾渾噩噩遺忘了自己是誰,胡媽媽則是傷得更重,至今猶像活死人般臥病在榻,而後她為了報答冠玉侯府的恩情,也為了養活自己和胡媽媽,便自願簽下賣身契,在侯府中當了好幾年的下人。
若非日前侯府的神醫治好了她的「離魂癥」,恐怕她還記不起自己原來是平慶伯府的小九姑子,也回不了家……
「冠、冠玉侯?」平慶伯夫人神色有一絲驚疑不定。
怎麼會偏偏……被那權勢滔天,又是皇親宗室的冠玉侯府中人給救了?
還有胡媽媽,雖然成了活死人,但她有太多陰私之事是胡媽媽經手的,萬一……
「母親,怎麼了嗎?」
「小九還真是福大命大。」平慶伯夫人心神微定,笑道︰「既然如此,待母親和伯爺商量後,定當擇一吉日備妥重禮前往侯府向冠玉侯答謝,也順道把胡媽媽接回來。」
「還是母親想得周到。」她憨甜一笑。
平慶伯夫人看著她,眼神掠過些微陰駑之色。
真是命運弄人,若是這小孽種早幾年回來,在蘭兒尚未出嫁之時,她這個做母親的,豈不就能趁這個機會替蘭兒攀上冠玉侯府這條通天路了嗎?
那個天人一般的俊美侯爺……就這樣和她的蘭兒錯過了。
平慶伯夫人想起自己寵愛的小女兒此刻在鄭家受苦受難,心里恨意更深,越發遷怒起眼前這個孽種!
她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愉悅地道︰「你姊姊們也很是思念你,母親這就命人到豐郡王府和鄭府通報這個好消息。對了,你還不知道你大姊姊如今已是豐郡王的側妃,三姊姊則是指揮使夫人,她們素來疼愛你,若是有暇,說不得立馬趕回娘家來看你呢!」
「大姊姊和三姊姊……」容如花眸光低垂,輕聲道︰「小九也很想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