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片落地窗前望出去是一片繁榮景象,徐光磊雙眼微眯,是因陽光太過剌眼,而他前一晚沒睡好,感到特別疲憊。
一手握著手機,一手將慣用的皮制筆記本攤置在窗框處,翻至記事的頁面,說道︰「前天開會的時候不是都說好了,怎麼現在又有問題?你可以打給他們經理再確認一次嗎?他們那天給的三個型號跟色號我這邊都有記,你抄一下……」他念出幾個代碼,咬住筆蓋將筆抽出,寫下注記才又道︰「嗯,沒有,早上到新加坡,出了機場直接到展場……行李?只能拉著來,沒時間繞到飯店……嗯,這趟太臨時了,本來是杰克要來,但他小孩肺炎住院滿嚴重的,我也是上星期五下班前才被告知,差點訂不到票。嗯?……喔,紙膠展跟例行的拜訪……嗯,知道,之前也跟那家店進過桌上櫃……他們重開了嗎?呃,好吧,明天傍晚應該可以,你再把他們負責人的電話發給我。好……嗯。」
收了線,徐光磊翻開筆記中的周記事頁面,在其中一個格子中注明剛才電話中家具部門的同事拜托他順便跑一趟的店家,這時,手機叮了聲,他展開簡訊頁面,將同事寄來的資料抄進記事中。瞥見幾封未讀郵件,順手回了,再抬起頭時,前方不遠處一抹身影靜靜等待。
徐光磊眯細眼。
「嗨,真的是你呀。」
他皺皺眉,眼前人一身剪裁簡約的連身褲裝,短短的鮑伯頭,笑意微微。「不會吧……認不出來?」
一會,徐光磊回道︰「《生活》雜志的黃小姐,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你。」幾天前才通過電話,他不至于聯想不起來。
在他心中她單單是個照過面的人罷了,黃穎紋了然于心。她認為徐光磊有趣的地方就是這種對人際關系的漠不關心,以及對文具的入迷︰這樣的人出現在旨在拓展人脈的商務早餐會,對她這個時常被搭訕的單身老會員來說很新奇。「我也是第一次參加這類展覽,我雖然很喜歡紙膠,可是從來沒有逛過大型紙膠展。」商品很豐富齊全,多到她不知道該如何下手。
「你克制力很好。」徐光磊看她除了一台單眼相機,僅僅背著一個小型鏈包,裝不了太多東西。「那邊有只有這個展才能買到的限量寬版,是新加坡新一代插畫家畫的人物、樓宇、街食、風景、小物,一共五款,你看到了嗎?」
「還說,我剛剛去看的時候已經賣光了。」黃穎紋扼腕,會場中間有客制化鍛帶燙字活動,她在那邊看職人現場示範看了太久。
徐光磊一副老神在在,她隨即將主意打到他頭上︰「你買了幾套?」
「五套。」一進會場直接殺到位在後方的限量產品攤位果然是對的,徐光磊對自己的判斷感到滿意。
「分我一套!」
「我自己買一套,其他是同事托我買的。」
「你自己才買一套?拜托,限量的東西你難道不會想多買幾套回去拍賣?」黃穎紋不自覺提高了聲音。她本來打算這麼做的,身為紙膠迷,她很清楚區域限定款的魅力,以及失心瘋起來網購下標無上限的狠勁。
「沒有。」做為專業的文具采購,徐光磊通常對好商品鍥而不舍,對于私人搜集物品則頗隨緣,不刻意強求。「這樣吧,我各卷一百公分給你好嗎?」
「真的?你說的喔!」黃穎紋笑開,不跟他客氣。「為了報答你,我請你喝咖啡,你這邊結束後有事嗎?」
「不用了,就當是文具同好的交流吧。」禮尚往來的麻煩循環,最好一開始就打斷。
「別這麼說嘛……」他沒回答等等有事,而是直接拒絕自己,表示個人邀約吸引不了他?黃穎紋轉轉眼,「其實我是想跟你談談采訪的事。杉墨這邊同意你接受采訪後,我跟我們總編提案在當期雜志里做更多文具相關的內容。我有些想法,你幫我出出意見好嗎?」
采訪的事他跟公司提了,老板對這樣的曝光機會很感興趣,總部更是樂見,要他好好跟進。他本想介紹另一位比較上相的女同事給黃小姐,但老板認為不合適,所以這件事還是落到自己頭上。「好吧。我這邊的事都談完了,你幾點方便離開?我知道一間咖啡廳,我們可以到那邊坐一下。」
「好呀好呀!」黃穎紋眉開眼笑,看了下手表,「半小時後入口處見好嗎?我還剩最後一區沒拍到滿意的照片。」
「好,我先去領行李,等會見。」
「這是康寶藍,這杯是手沖咖啡。請慢用。」
舒適的空間里徐光磊與黃穎紋對坐,服務生將兩杯咖啡放在厚實的小圓木桌上後離去。
「哇……這里真的好特別喔。」環顧四周,高高低低的書櫃,櫃中塞滿各式書籍又或販賣的文具、餐具、小物。黃穎紋因為工作關系跑遍台北特色咖啡廳、展場、空間,但此處仍是不同的,中古書籍看似擺得隨性卻不染塵,細看其它商品,全是小巧簡樸設計,選色盡是大地色彩,初見平凡無奇,一旦置身其中便感覺舒適。
「店老板滿固執的,」徐光磊目光停在上回來沒見過的新擺設,椰子殼、火山豆殼壓制的杯碗。「他不喜歡塑膠制品,店里幾乎找不到塑膠制品。」
「嗯,像家……或者該說像心里憧憬的那種家,舒心、平靜,又滿是能取悅自己的對象。」黃穎紋試著形容。
徐光磊一笑,「不愧是靠筆吃飯的,說起話來就是不一樣。」要他來說,這里單純是個頻率對味的地方罷了。
低頭,原木桌上一杯層層疊疊沖擊味覺的康寶藍,自己手邊則是平實無奇的黑咖啡,不知為何這種時刻他會想起戴詩佳,在這充滿爵士樂與咖啡香的悠閑氛圍里,想起那間吵鬧、油煙味十足的熱炒店。
「你不也是靠筆吃飯的,還笑我。」黃穎紋哼了聲,拿起小巧可愛的康寶藍啜了口,頻頻點頭。「話說回來,你的發想空間該不會也是咖啡店吧?」
徐光磊看向她時,表情並無異樣,道︰「對呀,像我這樣的文青,當然最常出現的地方就是咖啡店,而且跟你猜的一樣,我目前最喜歡的就是學湛的店。」黃穎紋張了張口,泄氣地垂下肩。
「天哪,怎麼大家都選咖啡店啊!而且我已經到學湛那邊拍過好多次了說,就算取景角度有調整,總有一天會被認出來的啦……」話到一半,對面喝著咖啡的徐光磊嘴邊一抹可疑的笑,「等等!你是開玩笑的嗎?你是認真的嗎?到底是怎樣?吼,沒想到你會這樣整人,快點從實招來!學湛跟我說你平常沒事都宅在家的耶。」
聞言他斂笑。想不到學湛這麼多嘴。他算是個生活簡單但很重隱私的人,學湛泄他的底想做什麼?徐光磊將杯子放回桌上,如實道︰「我的發想角落是我家的沙發。」
「哦?」先問過學湛果然是對的……這麼說來,拍照得到他家去了?思及此,黃穎紋眼楮一亮。巧克力監定師小江也是下了班都攤在沙發上,但她百分百肯定徐光磊家的沙發是很有格調的。
「但我沒有讓別人到家里的習慣。」看出她下一句即將問何時能到家中拍照,徐光磊單刀直人,表示此事沒得討論。「如果你認為學湛的店已經被拍過太多次,或者咖啡廳被拍過太多次,我們可以到森林公園去拍。」他的確有時會到公園散步,雖然只是散步透氣,和工作發想完全無關,但已是除去工作、家中以外他較常出沒的地方。
「森林公園……」她沒有批判的意思,但公園綠地、踏青健行這種地方出現頻率僅在咖啡廳之後。況且公園要拍得好實在不容易,很難捕捉出人與空間的交流感,說穿了,她較擅長拍室內。
這次文具特輯已將大部分的經費分配到這趟新加坡紙膠展之旅、台灣經選特色文具店,本來打算發想角落的攝影就由她自己出馬,她是半路出家的攝影師,但自認技術還算端得上台面。現在若要拍室外,得再請個攝影師來配合,價錢不知談不談得攏。
思考一陣,黃穎紋將難處說出,想看看他能不能通融一下。
不喜歡讓外人進人家中這一點她多少可以理解,尤其有時攝影師為了拍出合意的照片,搬動或堆疊、甚至踩踏在家具上是滿平常的事,徐光磊經常辦活動,杉墨也接觸過很多媒體采訪,大概因此才拒絕得斬釘截鐵。但這次只有她一個人出動,沒有旁人,設備只算是簡配,相機加上幾盞閃燈而已,如果答應不亂動擺設,他會不會願意?
「坦白說我不想隨便拍一個地方,我要的不是一個有受訪者出現的畫面就好。尤其這次文具主題是好不容易爭取到的篇幅,我想好好做,就這一次,你能不能為我破個例?」
她一雙大眼眨呀眨地看著自己,徐光磊著實感到非常為難……不,正確來說他有些許不耐。
這就是他不善經營的人際關系,妥協了一次就有下一次,太強硬則顯得不近人情。麻煩。更麻煩的是早餐會的人全都與學湛有關,他斷然拒絕前總要先細想一番會不會讓他難做人。
她雙手合十,拜托拜托。「看在學湛強力推薦你的份上?看在這個企劃已經開跑的份上?看在我們都是天涯文具控的份上?」
「……」眉心微擰,想不太起來當初自己怎麼會鬼遮眼似地答應加入學湛該死的早餐會……徐光磊模著手邊的杯子,最後說道︰「讓我考慮一下吧。」
黃穎紋頓時松了口氣,沒去注意到他眼眉間細微的情緒轉換。從她的角度看去,他身側厚厚的玻璃窗透進橘紅色夕陽,一如徐光磊給她的感覺,縱使表面看來有點距離感,本質卻是溫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