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如我,何德何能讓大師獻出雙目?
若一定要獻卜,她傅曼煙自會拿自己的身體去換,不會慷他人之慨。只是,大師為什麼一定要選她為徒弟呢?大師能算到她會出現在何處,能讀出她心中所想,還會很多常人想象不出的本領,為什麼獨獨挑中她。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與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選與擇。
不念大師長嘆一聲,道︰「三小姐真是執著。若我不據實已告,看來你是不會罷休了。」
曼煙停下腳步,「那您請說吧,小女洗耳恭听。」
不念大師沉默片刻方才開言︰「因為你是破命人,奪造化之功,破天道常理,有逆天改命之能。」
曼煙緊皺眉頭,這是什麼神話,她怎不知自己有這麼大的本事。
不念大師平聲靜氣地問︰「如今是貞武十年,明年是何年?」
曼煙不知他賣的什麼關子,道︰「貞武十一年。」
「後年呢?」
「自然是貞武十二年。」
不念大師神色大變,輕嘆道︰「沒有貞武十二年,貞武十一年之後大豐改元為攸德。老衲,從攸德元年而來。」
這樣荒唐的鬼話,曼煙恨自己竟然能听懂。不念大師是重生之人啊,從攸德元年跑到了貞武十年。她瞬間想到最關鍵的問題。「攸德元年的皇帝是誰?」
「如今的湛王爺姬辰。上一世,中元節洛河的讖書是三點水。上一世,洛京干旱了半年,中元節沒有下雨;上一世,御史大夫鄭如齡在這個時候已經因喪母丁憂,而鄭夫人在熱孝期間同他和離,不到一年時間鄭大人便郁郁而終。」
曼煙忽覺毛骨悚然,似有千萬個小蟲子從張開的毛孔爬進她的身體,伸出尖刺拼命啃噬。
「一切都是從你的改變開始改變,上一世,你在貞武十年三月初三故去;這一世從三月初三起,很多事情都變了。所以,你是破命人,這是你的宿命,即使不做我的徒弟,你也逃不月兌。卜算子,失十年,讖女現。這個讖女就是你。不用多久,全京城所有的道士方士術士都要找你,連皇帝也要找你。還有一個人,定要殺你。」
不念大師的聲音尚算溫和平緩,曼煙卻感到刺骨涼意,不禁抽搐一下,「誰?為什麼要殺我?」
「應無傷。」
那個有通天之能神鬼莫測的應無傷。曼煙驚恐無比,「為何,我與他無冤無仇?」
「有仇,你們生來就是宿敵。上次你問我為何獨獨替你算命,現在我告訴你原因。」不念大師緩緩訴說,聲音里滿是滄桑,此時他不再是什麼大師,只是個滿懷淒楚的可憐老人。
「應無傷,從前是我的徒弟。他天賦異稟,在佔卜之道上資質奇異,任何卜術一點就通。到他十二歲時,已經名滿京城,每日都有人在他門外排長隊等著求他佔卜。卜門有規矩,非關國運之事不卜。他知曉以後要承接我的衣缽,所以並未違背師門之道,不佔卜,只尋人覓物。十五年前,我定下今上為太子,應無傷也被先帝召進宮。教導太子本為我的職責,但太子對應無傷甚是喜歡,兩人年歲又相近,故而時常聚在一起飲酒作詩、暢談國事,漸漸他們亦師亦友,應無傷教導太子良多。」
曼煙听得心驚肉跳。這麼說,應無傷豈不就是實際的太子太傅。
「他是天生的卜算子,二十年所學便勝過我半生。到他二十歲時,我已無法讀出他心中所想。如今,莫說我受了傷,即使康健如故,我也不能勝過他。他的行蹤,我佔卜不出,這些年我到處游歷,也沒能尋覓到他。老衲收你為徒,並非完全沒有私心。」
不念大師轉身看著三小姐,一臉肅然。「你要為我做一件事,找到應無傷,廢去他一身卜術。」
曼煙瞠目,這是個不可能的任務吧。「他的獻卜之物是什麼?」
「我說了,應無傷天生就是卜算子。生來沒有胎毛,待六個月後即是滿頭白發,且有早夭之相。他的獻卜之物早有天收。入卜門後,我曾替他卜算,他命中與木有礙。你的八字是癸未木,楊柳根,喜冬及水,亦宜春。正印,華蓋,短夭,伏神,飛刃,破字;與應無傷正是天生相克。」
曼煙從大師話語間抓住了一絲縫隙,眉毛橫起,問道︰「大師如何知道我的八字?您又不曾滿京城找尋八字屬木的嬰兒?」
不念凝視這個小姑娘,靜默許久才道︰「我的確甚少佔卜俗事,但我的師弟是京兆世家的常客。王公貴族家若有嬰兒降生,都會找我師弟問八字定名。我曾向他詢問,可有相過屬木的嬰兒,師弟說了幾戶人家,其中就有你。加上出生時辰的推算,我又到安平侯府替你相了一面,最後確定,與應無傷相克的唯有你。」
曼煙糊涂了,不念大師不能給人算命,怎麼他師弟可以到處給嬰兒看八字。
「我師弟是寒山寺的首座和尚,智遠大師。我稱他為師弟是因為我們同在寒山寺修行悟道,他並非卜門中人,不用守卜門的規矩。大豐尊崇佛教,不過佛教也分眾多流派,仔細論起來各有講究。我師弟便是常替人佔卜,用他的話說,是求些人間的緣法。」
曼煙听的腦袋都大了,但還是耐著性子听下去。這個智遠大師應該就是鄭先生移栽竹苗時說起的那位,她有印象,鄭先生說他喜歡牡丹花。只是,不念大師的故事似乎可以講上幾天幾夜,听了這麼久,她依舊沒有抓住故事的梗概。不如采取問答制的快些。
傅曼煙整理下思路,開始提問。「既然應無傷如此厲害,為何他沒有接任大國師。不是說皇上先皇都很看重他嗎?」。
不念大師眸中浮現出痛苦之色,「開始,都以為他命不久矣。後來,則是因為他失蹤,杳無音信。」
曼煙越發糊涂了,既然命不久矣,那又怎麼會入卜門。不念大師看出她的疑惑,道︰「入卜門者定有驚世之才,皇家自然希望天下人才盡入吾彀。且這命數之事,不到最後一刻又豈能確定。」
「他與皇上差不多年紀,失蹤這麼久,也許他已經過世了呢?」
不念大師猛地搖頭,語氣堅定道︰「不,他還活著。我能確定。太子登基不久,他就雲游天下,欲行遍名山大川找煉丹的方士,以求續命之道。」
續命仙丹,如此超凡月兌俗的神仙般人物竟然也信世上有長生不老的丹藥,曼煙深感荒謬。
「大師,為何要讓我廢除應無傷的卜術?」
不念大師的身子踉蹌了兩下,好似身體里的力量突然被抽走。曼煙伸手想扶他一把,卻被推拒掉。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大師扶住牆壁,然後一點點穩住身體。曼煙暗自嘆息,大師也是個高傲之人。
不念大師望向遠方,哀聲道︰「貞武十年的冬天,洛京干旱日久,湛王爺舉兵謀反,皇帝與湛王手足相殘。兩人的戰爭持續一年多,大豐一半國土變成焦地,生靈涂炭尸骨縱橫。加上旱災和瘟疫,流民四處蔓延,各地豪強悍匪攻佔刺史府,大半個國家陷入戰亂。不管走到哪里,眼中所見皆是白骨成堆,耳中所聞均為鬼哭狼嚎。這場戰爭讓大豐十室九空,哀鴻遍野。攸德元年,湛王勝利後改元登基,定都燕城。大豐的國土僅剩小半,洛京以南的地方陷入割據混亂;雲州及附近州縣被南詔佔領。大豐成為一盤散沙。這一切,都是因為應無傷,因為他扶持湛王,在背後謀劃了一切。阿彌陀佛,老衲有罪啊。」
不念大師說到這里近乎聲嘶力竭,都是他的罪過,才會讓大豐暗無天日。多少人,因為他一念生下了地獄。他愧對師祖,愧對先皇和皇上,愧對大豐枉死的百姓。
曼煙看見大師嘴角淌出的血漬,手足無措。她不知如何勸慰才能讓大師減少些自責,但她知道,全世界自殺原因佔比最大的就是內疚。內疚是人類最高尚的情感之一,將人與動物區別開來,卻是人心不能承受之重,會將人的整個心靈世界摧毀殆盡,進而摧毀人的肉身。
不念大師猶在回憶中深陷。他佇立在那,好似獨自立于蒼茫天地之間,白色胡須沾染了一抹鮮紅,臉上滿是悲天憫人的愴然。此時正應了那句詩︰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曼煙知道悔恨的感覺,卻不能體會到大師心底的沉痛。對她來說,國家二字未免太過于沉重。她不能想象,大師憑借一己之身,如何扛得起整個大豐。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自是人生好時節。大師,您不要難為自己了。人各有命數,天地都有盡頭,何況大豐一個朝代。朝代更替,不也屬天道常理嗎?」。
不念大師猝然捉住曼煙的胳膊,「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曼煙不知道又是哪一句話觸動了他的神經,重復道︰「我說,人各有命數,天地都有盡頭,何況大豐一個朝代。朝代更替,本也是天道常理,就跟花開花謝一樣,那唐宋元明清,不也是換了一朝又一朝嗎?」。
不念大師神采奕奕,問道︰「唐宋元明清,明清是什麼?」
曼煙忙伸手捂唇,糟糕,說漏嘴了。害怕大師又用讀心術,她趕緊追問道︰「大師,您之前說我是讖女,該作何解?」
「你身懷奇技,卻問旁人是何技,豈非騎驢找驢。」
曼煙沒趣地撇撇嘴,好吧,當她沒問。有些事情你不必問,有些人也永遠不必等。知道太早煩惱就多,她總會知道的,不著急。
「大師,您說的這些我還是得好好想想,請恕我不能現在就答復您。」
不念大師合起手掌,「阿彌陀佛。請三小姐看在天下蒼生的份上三思。老衲靜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