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萱把菜端上餐桌,拿剪刀走到陽台,今天剛買的茉莉花開滿枝頭,她剪下十幾朵放在小碟里,把香氣留在屋里。
關上窗戶、打開冷氣,走到CD架上挑選一片鋼琴演奏曲。
她滿意地繞著屋子轉圈圈,這就是她夢想中的家,大大的、寬寬的、美美的、香香的,噢……這是她想都沒想過的天堂。
閔鈞在抽屜里給她留下幾萬塊和一張副卡,她本打算買幾件換洗衣服之後就回家打掃,她想,會把屋子維持得像樣品屋的男人肯定有或輕或重的潔癖,沒想到他是雇了阿姨。
既然打掃工作有人代勞,她就花大把時間采購。
她買了裁縫機、買一堆布料和裁縫工具,訂十幾個盆栽,還去大賣場焙足需要的食材。
這天,閔鈞忙碌、她也不遑多讓,她做了新窗簾、新抱枕,把盆栽換上各種造型的花器,幸好阿姨幫不少忙,否則她肯定做不了這麼多事。
相當忙,但語萱忙得很有成就,一天下來,清冷的豪宅添入些許人氣,阿姨幫著她洗菜備料,她和阿姨談論著閔鈞的喜好,如果不是……不是婆婆的突然造訪,今天會是完美而充實的一天。
閔鈞洗好澡出來,看著滿臉笑意的語萱,忍不住彎了眉毛,只是又不禁疑惑著在母親這枚地雷炸過後,她怎麼還能保持好心情?
「吃飯?」
「好。」
盛好飯,兩人面對面坐著,語萱說︰「試試看合不合口味?如果不喜歡可以告訴我,我會改進的。」
他夾起一塊魚放進嘴里,滿意……她的手藝不差,在普遍女人不下廚的現代,她相當難得。
「誰教妳做菜的?」
「是……自學方案。」
「做菜也有自學方案?」有沒有十二年國教?學測統計?
「我五歲就知道熱水滾了才可以放面條,知道面和湯要分開煮,煮出來的味道才會好,那時候我還不會鹵肉燥,但我知道面湯里面除了加蛋和青菜之外,還要灑上香油和胡椒粉才會香。」
「五歲?說謊不是一種好品德。」他不習慣一面吃飯一面說話,不過他發現養成這個習慣並不困難。
「誰說謊,我媽是開面店的,我就算偷看也看會了。十二歲時,我已經可以獨立做出一桌菜,我跟媽建議改開自助餐館,我可以幫忙,但媽不希望我走這一行。」
「她希望妳走哪一行?」
「命好的那一行,光鮮亮麗的那一行,功成名就的那一行。」
語萱很清楚,母親從不期待自己反哺卻期待她優秀杰出,是因為傲氣,因為母親想讓父親知道,就算沒有趙常山,莊茵華照樣可以將孩子養得不輸人。
「妳父親呢?」
閔鈞的問話像一根針,迅速爆掉她這顆氣球。
猶豫片刻後,她回答,「我沒有爸爸。」
「爸媽離婚了?」
「不對。」
「不對?」
「年輕時候的媽媽很天真,以為愛情就是全世界,可是在很多男人眼里愛情只是某個有趣的游戲,可以作為休閑娛樂,卻不是過日子的必備工具。然後我媽懷孕了,她以為那個她深愛的男人會因為我放棄原有的婚姻。」
「他沒放棄。」他說得篤定,不是疑問句。
「對,他反過頭來要求我媽放棄我,我媽說在听到那句話之後,她第一次檢視自己的愛情,突然間覺得一廂情願是很可怕的事。愛情,是她過度自信、過度自我膨脹的想象力。
「我媽很驕傲,她帶著我離開,獨自把我扶養長大,她不斷告誡我愛情的真面目和電視演的不一樣,我必須當個听話的乖孩子,永遠不沾染這個毛病。
「我壞,我陽奉陰違,也許是渴望安全感,渴望身邊有個男人像爸爸那樣寵我,所以我國中就開始談戀愛。」
「陳立嘉?」
「對,他給我買早餐,每天把腳踏車停在巷子口接我上下課,他很溫柔,他對我很好,我認為媽媽遇見錯誤的男人,我不會這麼倒霉……然後,你昨天看見了,姜是老的辣,我媽的話準確到讓人憎恨。」
他想說,她和她的母親一樣驕傲,不會有太多的女生為了讓背叛者難看而嫁給一個陌生男子,但她臉龐的落寞阻止了他的發表欲。
初戀失去得那樣突然,肯定很難過吧,不哭、不鬧不代表她的心和表情一樣平靜,她只是個剛滿十八歲的小女生啊。
她深吸氣,笑得很甜,故作姿態告訴他,「我沒事,我很好。」
她很美麗,一個漂亮女生壓抑悲傷、故作堅強,又笑得一臉燦爛……沒有男人可以拒絕這種女人,包括他。
所以此刻,結婚契約已經被他揉成團、撕成碎片——在心里。
「陸閔鈞!」她咬牙,喊著他的名字。
想朝他撲過來了嗎?閔鈞拭目以待。「我在。」
「我絕不會離婚,雖然我們的婚姻不是以愛情做為起點,但我會盡最大的力氣成為讓你滿意的妻子,如果我有做得不好的你一定要告訴我,我會改,我會想盡辦法符合你的標準。」
她宣誓似地講出這段話,不浪漫、不符合大男人對小嬌妻的幻想。
但……閔鈞怦然心動,她的堅決、她的篤定,她眼底不容置喙的決心讓他硬硬的心融化。
她的口才不好,但她的態度誠摯,她說服了他,讓他相信她會傾盡全力爭取和他在一起。
突然間,他被重視了,突然間,他覺得自己很強大、很厲害,他再不是那個處處受控于父母的乖乖牌,他是個男人,有足夠的能力可以維護自己的家、自己的女人。
笑,不再是淺淺的、淡淡的,而是深深的、濃濃的。
無法否認的開心,明明白白寫在臉上。他用力點頭,說︰「好,我期待妳的表現。」
「我從來不讓人失望的。」她斬釘截鐵地掛保證。
只有別人會讓她失望,對嗎?比方最要好的朋友、交往多年的男友,比方剛就任的……新婆婆?
心頭微扯,一點點不舍、一絲絲的憐惜,閔鈞問︰「不委屈嗎?」
「嗯?」她沒听懂。
「我母親來過,不是?」
語萱有點小埋怨,才剛把怒氣排除呢,他又來重啟記憶。不過她學會了,雖沒有M&M,但她閉眼想象唇舌間的香甜,想象那個調戲似的親吻。
再度與他眼對眼同時,語萱笑了。「我要在此做一個重大宣布。」
「宣布什麼?」
「一個小時之前我改了名字,從小麻雀改成大鳳凰。」說完,她咯咯地抱著肚子笑起來。
他想過她的反應,有很多種假設,但沒有一種是她表現出來的這樣。
閔鈞也跟著笑,只不過心頭滲出微酸,這個小女生是怎麼回事,怎麼老讓他胸口難受?
語萱一邊笑著一邊往自己碗里夾菜,一邊吃一邊說︰「相信我,我會努力讓自己成為斑斕絢麗、高貴典雅、無與倫比的大鳳凰。」
如果「拚命吃」是一種宣示,那麼……他也夾起一塊魚放進自己的嘴巴里,一面嚼一面說︰「我相信妳會做得很好,不過別擔心,妳當鳳凰,我就跟妳飛上枝頭;妳當麻雀,我就陪妳在屋檐跳躍;妳當魚,我跟妳入水;妳當風,我陪妳環游世界。」
食不語是基本禮節,但他忘記教養跟她聊起天;他本是再篤實不過的男人,但他變得夸張,他學壞了,被小妻子帶壞的。
可他壞得……語萱好喜歡,就算這只是有口無心的作文造句,就算這些話有百分之九十違心,她依然听得好滿意。
有的女人需要帥哥來滿足眼楮,而她喜歡甜言蜜語來滿足耳朵,她是听覺系女孩,他的話猶如一斧頭砍進她心底。
這天晚上,閔鈞隨手把婚姻契約書藏在衣櫃最下層,他不要契約卻留著契約,因為五十年後再拿出來看,他會知道如今的自己有多幸運。
只不過閔鈞不曉得,在兩年後,他會有多後悔自己這個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