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雨下得很大,有不少地方都淹水了,但工作室里每個人忙得焦頭爛額,無心理會淹水。
設計、打版、裁布、縫制……老板下令,要在接下來兩個星期中趕出十套訂制服。
三款設計圖被偷,公司損失不小,必須靠著設計師訂制服來彌補不足,工作室上下人人皮都繃得很緊,只有小菜鳥劉品佳幫不上大忙,只好讓她到百貨公司的設計區當擺設。
不過她心里不好受,覺得是自己惹出來的禍,每天下班都會繞到工作室看看大家的工作情況。
那三款被偷的設計圖本來不是主打服,現在成了主打服。為配合舞台表演,語萱只好再設計三套男裝、三套童裝來突顯主打款。
為了不讓消息泄露,從設計到打版、裁樣她都自己來,一個頭忙得兩個大,不過她再怎麼趕都趕不及三星期後的秋裝上市,只能小量地每件Size先做出十件應付一下櫃面。
工作已經夠忙了,Bill的祖母又開出病危通知。
這幾天,她每天都抽時間和葳葳一起去看看鐘女乃女乃,短短五天,Bill和語萱都狂瘦一圈,急得Jerry天天給他們煎牛排、做義大利面。
語萱不抱怨,她熬夜給鐘女乃女乃做一襲粉色套裝,連帽子都做了。
鐘女乃女乃說︰「我要穿著它們長眠。」
語萱說︰「我給女乃女乃挑漂亮的包包和鞋子,讓女乃女乃風風光光地去見初戀情人,好不好?」
鐘女乃女乃笑了,那個初戀情人的故事,她只告訴語萱。
她握住語萱的手,眼角微潤。
這是補償心態,語萱要彌補自己來不及為母親做的。
在這種狀況下,她分外感激閔鈞伸出援手——
中午,呂秘書從幼兒園把葳葳接到閔鈞的辦公室,下班之後兩人一起過來,他們一起吃飯聊天,談談一天發生的事。
然後葳葳寫功課,閔鈞和語萱工作,雖是各忙各的,但葳葳有需要時隨時都有人協助。
九點,閔鈞帶葳葳回家洗澡、講故事、睡覺,十一點半把熟睡的葳葳交給剛從醫院回家的Bill和Jerry,他再繞到工作室接語萱回家。
為了便宜行事,閔鈞也搬進七之三,同出同歸的日子讓語萱覺得他們成了一家人。
看一眼手表,中午十二點了,難怪有點餓。模模肚子,語萱還是決定把收尾的工作搞定後再出去覓食。
模特兒身上,穿著她縫制好的男裝。
這些年,下意識地她用閔鈞的身量制作男裝。
她問過自己的下意識,卻沒排斥過這個下意識,因為心底明白她可以否認思念,卻騙不過自己,她對他……
思念。
他們這樣算是復合了嗎?
語萱藉由忙碌不願意去整理、歸納這件事,是因為那年的震撼教育,心里產生陰影吧,即使閔鈞用了很畸型的方式排除阻礙,她也不確定是不是應該再度走進婚姻里。
畢竟那年設計陷害她的是前婆婆和盧欣汸,但真正劃下那刀,讓她的手再巧也縫合不起愛情的……是閔鈞。
她無法跟一個失去記憶的男人計較,只好推說「當時我們都太年輕J。
但她無法越過那道鴻溝,無法忘記他說了和她父親一模一樣的話,而她做出和她母親一模一樣的決定。
同樣的痛,一痛再痛;同樣的傷,一傷再傷。如果這是她們母女的宿命,語萱認了。
門突然被推開,語萱抬起頭,發現濕淋淋的閔鈞。
他是從多遠的地方跑來的?怎麼會淋得這麼狼狽?
她放下手上的工作走到他面前,想問他怎麼了,但他不給她說話的機會,一把將她緊緊抱進懷里,他身上的水氣瞬間染上她的,寒意侵上,但她卻敏感地發現頸間出現一點點的微溫。
他……哭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不斷重復同一句話,嗓音中有壓抑的哽咽。
語萱輕拍他,問︰「發生什麼事?」
「我想起來了,全部都想起來了!對不起……」
是這樣的啊……語萱點點頭,柔聲說︰「沒有關系。」她推開他,看見他微紅的眼眶,淺淺一笑。「都過去了,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
他搖頭,天曉得她的「好好」,是用多少「不好」去換來的,她懷著孩子、帶著累累傷痕遠赴異鄉,兩年婚姻換來的是失去母親及一切歸零,他對她何其不公平。
他又抱回她,緊箍的雙臂泄露心里的不安。
語萱說︰「放開我,你全身都濕了。」
閔鈞這才驚覺自己弄濕她了,松開手退兩步,他有些局促。「對不起。」
「夠了,你今天已經說過太多對不起,留一些等以後再說,現在先坐下來。」
她把自己的保溫杯遞給他,里面有剛泡好的枸杞黃耆。「先喝一點去去寒意,我出去一下,五分鐘立刻回來。」說完,她關掉冷氣,拿起雨傘往外走。
五分鐘後,她回來,手里拿著一個紙袋,有新的毛巾和內衣、內褲,她又從模特兒身上月兌下一套男裝,那是他的Size、她的下意識。
「先將就吧,超商只能買到這些,你把濕衣服換下,我們再談。」
語萱把買回來的東西一件件拆封擺好,拉下羅馬簾,走出辦公室等他。
背靠著門,語萱不知道是第幾次的嘆息了。
閔鈞記憶恢復,還會像當年那樣質疑她說的全是謊言嗎?還會堅持他的母親和盧欣汸是泱泱大度的女強人嗎?或者,再次質疑葳葳的血緣?
她不想踫這些的,可是現在……不得不踫了,是嗎?
門把傳來微響,語萱轉過身。
「我必須和你談談。」閔鈞急道。
「好,我們談談。」
語萱走進辦公室,發現保溫杯里的枸杞茶沒踫,他還是一樣害怕中藥味。她搖搖頭,堅持道︰「喝光,比較不容易感冒。」
看著她的堅持,閔鈞失笑。過去,同樣的情況發生,她只會皺著眉嘟著嘴,一副想說話卻又把話吞進去的可憐樣。
對比現在的語萱,她的自信讓他很開心,她是對的,有自信的女人更能堅持自己想做的每件事。
拿起保溫杯,他一口一口喝下。
第一口有點惡,不過喝掉半杯之後似乎沒那麼難以接受,所以主觀印象不全然正確。
等他喝完,語萱坐下來。「說吧,想談什麼?」
「對不起,當時我沒有相信你。」
語萱錯愕,六年前他用一句「偷什麼?偷人嗎?」來否定她的人格,她所有的解釋成了「這是你用九天時間編出來的故事?」,為什麼現在……她不懂。
他明白她的疑惑,閔鈞問︰「當時的我,很混蛋對不對?」
她搖頭,不回答。
「那天我在返台的飛機上接到母親寄來的照片,腦子轟的一聲,我無法思考了,十六個小時的飛機,我想的都是照片上的畫面。下飛機後我沒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你母親的面店,看到她正在招呼客人,那讓我認定你說謊。
「我搭計程車返家途中,去銀行查詢戶頭里的余額,發現少了五十萬塊,我深信你拿錢去倒貼小白臉。
「我回到家,看見凌珊珊提兩袋雞蛋要進行恐攻……這時,就算你說的話再有道理,我都听不下去了。」
原來是這樣子的啊,認定、認定再認定,一層層的「真相」累積,一次次的成見烙印,他有再多的理智都會被這些偏見給掩蓋住。她就算有十張嘴巴也說不清。
她哪來的本事和女強人斗心機?別說當年的自己,就是現在的她恐怕也對付不來這樣的詭計。
她的嘆息勾起他的心痛,是他的主觀讓她遭受巨大痛苦。
拉過語萱圈進懷里,吸一口淡淡的燻衣草香,他說︰「我其實很心虛,你不是因為愛我才嫁給我,你是因為恨陳立嘉才會一氣之下缺乏理智而成為我的妻子。陳立嘉長得比我好看,比我會說話,比我會討女人歡心,我只是個不解風情的機器人,凡是女人都會選陳立嘉吧。」
「我以為你是個篤定自信的男人。」
「在工作上?是的,我必須表現得夠自信才能虛張聲勢唬過大部分的人,但多數時候,我並不確定自己的作法會得到預估中的結論。
「當時,我再能干都只是個商場菜鳥,億新有多少董事壓根不看好我這個空降部隊,因此我必須比任何人更努力、更強勢,才能壓制所有反彈我的聲音。
「對不起,我知道你很寂寞,我不應該一門心思往前沖,一味地要求你忍耐等待,我自私了。」
她搖頭回答,「如果你沒有一門心思往前沖就沒有現在的你,至于我……還是老話,當時我們都太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