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細絲如銀毫的秋雨珠簾一般籠罩著天地,秋雨溫柔地滴落在春天剛移進來的一片楠竹林上,匯聚成珠。順著縴長深綠的葉片滑落而下,似斷線的珠子一般輕輕地敲打在下片葉上。時斷時續,清越如耳。
阿嬌就在回廊里讀書,間或看看雨景賞賞竹林。
這片竹林自移來後長的很好,逢到雨天更顯得鮮綠出眾。
劉徹每看它一回,總很高興,說這竹子不認生,是好竹。
大帝說是好竹,那它自然就是好竹。
春陀特意再去要了一個專門伺候花的小黃門來,這竹林是太子爺听說娘娘在堂邑候府常在林中彈琴而移的。
大帝這樣的苦心,阿嬌總不能告訴他是因為竹林中涼快吧。
既然當一天太子妃,就好好當一份職業去干吧。不論刮風下雨,她都去侍奉竇太後和王皇後,`.``竇太後是出于孝心。而對王皇後則是出于干活了,既然是干活,那就干好了。
想想還是挺劃算的,只要每天去坐坐跟她聊天,有什麼想著她一份。就有太子妃這麼優厚寵渥的生活,哪去找這麼好的事呢?
閑暇時間的她漸漸地充實了起來,彈琴游湖賞花听雨。
不再像往常,等在宮中為了劉徹胡思亂想。
她半年間琴藝精進了不少,心境不同了。
前世時為了考級為了以後有個特長,這輩子雖然沒有生活的壓力,但也拿它當特長在練。
現在,則純粹是為了想知道自己能彈多好。
抱著這樣的心態,琴彈得越來越多。
彈琴時,也更加能融入進曲子。
靠著牆根,是一溜蓮池荷花圖案的波紋底的青瓷花盆。種著的是碗蓮,現在正值花期尾聲。花大色艷,清香遠溢,凌波翠蓋。淡黃、紫玫紅、粉紅、桃紅、純白,好不爛漫。花瓣重重疊疊,映著荷葉水靈動人,風姿綽約。
這也是新來的養竹的小黃門給阿嬌養的,她無意間說了句要是能雨天也賞蓮就好了。轉天,他就去要了二十來盆碗蓮,來時尚未開,尚在吐葉。
等一開花了,叫她驚喜不已。二十多盆,盆盆不重樣,小黃門一一講給她听。
因為他伺候的好,到如今太液池的蓮花都在枯萎,她這里還能看。
為了這個,阿嬌特意賞過他兩回了。碗蓮喜濕愛光,他天天都要搬出來,看他辛苦,又叫了個小黃門跟著他幫忙。
阿嬌以前對黃門的印象是不大好的,像趙高、魏忠賢、王振這些歷史上以弄權結黨的太監們給她的印象實在是太深了。她一方面害怕他們內心的陰暗與智商,一方面同情他們。
她一直對黃門處于觀望態度,她殿里一直不用太監。
但是自這個叫四福的養花太監來後,她對太監的印象改觀了很多。四福這個名字乍一听像狗名,據四福說在他之前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都沒能活下來,到他時父母給他取名四福希望帶著前面孩子的福氣好好活下去。
後來踫到災年,家鄉又發洪水。他和父母一路乞討到長安,想著能借著父親木工的手藝討口飯活下去。但是幾個月的流浪讓母親一安定下來就病倒了,是風寒,但是就是風寒都沒有錢治。
母親是病的一天比一天厲害了,屋漏偏逢連夜雨,父親也得了急癥。在人生地不熟的長安,小小的他舉目無親。他只能去自賣為奴,賣的是這之中最值錢的黃門。
他活下去了,他的父母也活下去了。
他那個時候,才八歲。
他說這些的時候,已經看不出這些往日的酸楚艱辛了。他什麼時候都是未語先笑,笑吟吟地叫著這個姐姐那個姐姐。
用他的話來說,能活下去他已經很感謝了,又怎麼敢奢求更多呢?
阿嬌被他的話深深觸動了,她為自己而感到羞愧。她每天所憂愁的不過是未知的命運,但更多的人卻連活下去都是一個問題。
看她眼中流露中的濃濃的不忍,木筆上前給阿嬌換過一杯茶。勸慰阿嬌說窮苦人家就是這樣的日子,現在已經算好很多了。听說往前再數幾十年,人相食也是常有的。
她說完,就輕輕地退下去了。到了里間還在嘆,說太子妃娘娘真是心善,見不到別人受一點苦。玉蘭就低低地斥責她,說娘娘長在富貴中,哪听說過這些?還給娘娘說人相食,再嚇壞了娘娘。
長在富貴中?
她坐在游廊上,對自己輕嘆道,可不是嗎?
就是在前世的小康之家,因為有病,父母也是嬌慣著從不曾吃過一點苦。也因為那個年代的中國貧窮率年年降低,她幾乎沒有見過真正吃不上飯忍饑挨餓的窮人。
秦朝時,每年服徭役的人不下三百萬,繁重的徭役,迫使成千上萬的農民月兌離農業生產,沉重的賦稅使農民大量破產,使社會出現了經濟凋敝的景象。再加上秦末農民戰爭和楚漢之爭的影響,漢初不光谷物奇缺,物價昂貴,人吃人也不以為奇。
肉食者鄙,未能遠謀。
說的就是她這樣生在鐘鳴鼎食之家,卻連五谷是哪五谷都分不清的人吧。
阿嬌放下手中的書,看不進去了。
劉徹一進殿就听說太子妃在內殿的回廊看書賞雨,他搖頭笑她好雅致。
他換過衣服去看她,她在走神。
他都站到她對面了還沒有看到她。
她因為沉思皺緊了眉頭,她從小到大用母後的話是有些不沾人間煙火的。
漢室幾代皇後都是出身窮苦,唯有她稱的上出身高貴。
她有不食人間煙火的資格,她以後會是皇後,會是太後。
她嫁進來後並不自持身份,待母後跟待竇太後一般的尊重孝順。就是母親私下也說,她原還有些擔心阿嬌會像長公主一般傲氣逼人。
她也從不在他面前抱怨些生活瑣事,他不在時她自有消遣娛樂的,她好像什麼時候都是這般的明媚。
像現在,真是少見。
他有些好奇,輕輕咳嗽了一聲。
她回過神來,找尋到他。
對他一笑。
她的臉色平靜如水,她好像還是和平時一樣,但又哪里不一樣了。她放下書輕快地朝他走過來:「回來了啊。」
她輕輕一笑,光芒四射。
漢家天子性格各有不同,但孝順卻都是一樣的。
劉徹每隔幾日就會去太後宮里問好,太後年紀大了,越發依戀兒女。長子是天子,自然國事為重。幼子已經先去了,所更多依賴的就是大女兒館陶了。
所以劉徹去太後宮里,長公主是每回都隨侍在旁的。
嫡長公主的身份使得哪怕她現在听進阿嬌的話,盡量進宮時穿得樸素,裙不曳地,繡不過金。但是眉眼間的傲氣貴氣,還是點亮了整個人。
和她比,祖母不過是個慈祥清瘦的老人,母親也只是個溫柔和順的中年貴婦,她比誰都像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
想起母親偶爾話中對姑母的不滿,或者說妒意。
一個女人過分的雍容華貴,對天下之母的母親來說是有點不愉的。阿嬌,是她的獨女,卻一點都不像她。
從小到大,阿嬌受盡長輩們的寵愛。又訂婚給他,是儲後。將來,不會再有比她更尊貴的女人。就是她的母親,也不能。
但是,她從不驕橫,善良純真地好像不了解事實的溫室小花。外界的贊揚追捧于她,到現在沒有半點影響。
她從不像姑母那樣會間或提起擁立之功,來保障自己的寵愛。她也不痴纏于他,他不在時她照樣讓自己充實。他在時,她看他滿眼都是歡喜。
她是喜歡他的吧,就像他喜歡她一樣。
從小到大,莫不是理所當然嗎?
但是下午,她眼里流露出來的哀傷清冷,讓她看起來像是天邊的雲,近在眼前卻又無法觸手可及。
她一向是如人意的,侍奉母親時她常笑著,就是宮人都說就是女兒也沒有這般地貼心。待他的幾個姐姐也是親切尊重,叫她們都說太子妃好相處。待他,更是從生活的方方面面叫他舒心。
但是,他了解她嗎?
他從前以為,日日陪伴,無盡的寵愛,就是她想要的。她也的確很開心。
但是今天,她看到他後卻又佯裝無事,還是像平常一樣對他。
她心里,是有一個小世界的吧。
誰都不曾走進,包括他。
她小時候也會這樣走神,那個時候的她顯得更出塵更清高一點。仔細想想,她的快樂,從小到大好像都蒙著一層看不到的細紗,但又確實是存在的。
他一直盯著館陶看,終于叫館陶掩嘴笑道︰「徹兒,莫不是姑姑臉上有花?」
他垂下頭輕笑道︰「不,是覺得嬌嬌長的真像您。」
阿嬌不管到了多大,被人說起她總是滿話匣子的話。劉徹給她起了頭,她不免又追憶一下阿嬌小時候怎麼懂事怎麼可愛。最後,總結道︰「她啊,旁人都說她就長的像我,也是不錯的,她的脾氣更像她外祖母一點,胸中自有丘壑。」
竇太後笑了笑,想起阿嬌說︰「這孩子,是比你像我,雖然年紀小,卻穩的很。說她沒有脾氣吧,其實氣性比誰都大。」
好似一語點醒夢中人,他好似被驚醒一般。
的確,竇太後雖然清瘦溫和,但是她心中的世界之大就是父皇也常說不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