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春陀听見他分不清喜怒的聲音︰「下去吧,叫可以開始選人了。」
姐姐,是想學姑姑,想成為第二個在長樂宮未央宮呼風喚雨的大長公主。
母後不會是太皇太後,自己也不會成為父皇。
他轉身回側殿,阿嬌正趴在桌子上練字。沒有樣子,他皺了一下眉頭。一听到他來的腳步,她馬上站直了身子,挺直了腰,懸著手腕像模像樣地寫。劉徹有些憋悶的心情一下叫她逗笑了,他也不拆穿她。
走到她身邊,糾正了一下她的姿勢。自己取過一旁擱在筆架上的狼毫,鋪開一張金關紙,下筆雄建有力。
阿嬌早就寫不下去了,見大帝要露一手好奇地湊過頭去看。他三歲習字,對自己的要求又高,自然不是阿嬌這種入門漢比得上的。
劉徹運筆圓渾而遒健,轉折處柔和圓勻。筆畫停勻&}.{},上密下疏,沉著舒展。阿嬌看到後面,也屏住呼吸了看他寫。
終于,他寫完了最後一筆。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他寫的是大風歌,高祖直抒胸臆,雄豪自放的代表作。
第三句他沒有寫,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他把這句留在了心里,他的手腕懸的高高,終于還是放下了。
七國之亂,和親之辱,凌辱之恨。
他一刻也沒有忘記,他深深地記在心里。初登帝王的頭年就改革馬政,鼓勵民間養馬。
後世總是為漢武盛世而津津樂道,為衛青霍去病大破匈奴而與有榮焉。而這一切的締造者,現在就像十九年蟬一樣埋在地下,等待著夏鳴。
不管阿嬌對自己的命運抱著怎麼樣的感受,總是會真摯地為劉徹驕傲。農耕民族的歷史上,能出劉徹這樣一個戰爭霸王,打出幾千年的威風來實在是歷史之幸。大概,沒有幾個不為這個千古之帝文治武功所折服的吧。
劉徹舒了口氣,轉過頭想看看阿嬌寫的怎麼樣。就迎上她滿眼放光崇拜的眼神,瞬間就被滿足了。
他一下就被治愈了,他伸出手在她頭上模模︰「怎麼了?不好好寫自己的。」
明明就是想自己夸他,真是幼稚。阿嬌抽動了一下嘴角,沒有接他的話茬。在案上從兩端輕輕拿起劉徹的手書,有點可惜,現在的紙又黃又糙還這麼貴。
不過,這份可惜就是和大帝說他也不會懂的。她輕輕吹干墨跡,揚起下巴滿臉明媚地說︰「陛下,這個可以給我嗎?」。燈下的她,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
阿嬌不喜歡書法,自然也就不喜歡收集這些。現在想要,還不是因為是我寫的?大帝腦補的又開始甜蜜起來,但是臉上不動神色只是微微點了一下頭。
書法名家又怎麼樣呢?皇帝寫的,還是漢武大帝這種千古一帝。絕對國寶級別啊,必須珍藏版。掛起來不要太有面喲,阿嬌開開心心地喚進來海棠囑咐她小心仔細拿下去,叫紫荊明日拿出去裱。
劉徹一直嘴角含笑地看著阿嬌班門弄斧地提了一大堆要求才讓海棠下去,他因為子嗣和朝堂改革的煩惱卻淡了許多。
被人珍視,總是一種很好的體驗。
自當了皇帝,就是親姐弟也漸漸有點變味道。他變得越來越像孤家寡人,想巴結想討好他的人越來越多,他已經快看不清人心了。
而只有嬌嬌,直到現在還是一如兩三歲時般總是一臉仰慕地崇拜他、信任他,對他好。
他早就明白,得到越多,就會失去越多。但,留住嬌嬌現在的模樣,對他來說就夠了。
他上前執住她的手,往殿外走去。
熱水早就備好了,兩個人洗漱後躺下。
累了一天,雖然對前事到底抱著未知的害怕,阿嬌還是很快睡著了。躺在榻上,劉徹閉目沉思了一小會,想著要不要跟她說已經在選人。
想來想去,還是不要瞞她,早點告訴她為好。
等他偏過頭去看她,她已經睡熟了。恬靜的樣子實在還像個孩子一樣無憂無慮,他輕輕嘆了口氣。
總是在他為她操心,怕她心焦。但他看椒房殿滿宮上下從她到伺候的下人不像一個為子嗣著急的,也好,不急也好。
不急才能照舊活成現在的樣子,她缺的東西,他自然會一樣一樣捧到她手上。
他側身摟過她,安心地睡了。
殿內靜了下來,海棠和玉蘭進來悄悄只留了角落處的一盞宮燈再退出去。換過紫荊和木筆在外間守夜,還沒有到六點春陀就來了。
又等了一刻,就听見陛下在里間叫人。從前都是春陀帶著侍女進去伺候劉徹穿衣洗漱。自阿嬌嫁入宮中,到底不方便,就換成了海棠四人。
所以,春陀一直等到劉徹穿衣洗漱後才服侍著他去用膳。
皇後娘娘,賢惠起來了一陣,天天陪著陛下早起用膳。不過,今天看樣子是賢惠夠了。
阿嬌這覺直睡到日近正午,實在是有點不像樣了。無奈之下,海棠只得進去叫起了阿嬌。
阿嬌正在做夢,夢中她又回到了現代。她又一次躺在冰冷的手術台上醒來,強烈的光照刺的她想流淚又睜不開眼楮。她听見耳畔有干脆簡潔的女聲在報一系列生命體征,而後有一個溫厚的男聲松了口氣︰「病人搶救過來了,送監護室觀察兩天。」
她心中清明,她使上手勁去抓尋能夠得著的東西。終于,叫她模著了金屬特有的冰涼感。患心髒病的十八年,雖然注意的很好,但到底對手術台不陌生了。
是在做夢嗎?又是發病被救過來了嗎?她有些迷糊,心頭卻在狂喜。她感覺到正在被推出手術室,醫院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充斥著她的鼻尖。她一度很討厭這種味道,但是就在她以為再也聞不到的時候重見之下還有些親切呢。
她漸漸感覺能模糊看清東西了,她感覺到了自己又進了一個病房。穿著白大褂總是照顧她的眉目清秀的護士為她打上點滴,她想張口說話,但似乎是太久沒有說過話,她發不出聲音來。
只能透過微微張開的眼角打量外面,昭示著現代文明的白色燈光,潔白一新的牆壁。阿嬌忽然覺得全身撐起的勁如潮水般褪去,漢代數十年的光陰在她心頭走馬觀花地閃過。心頭悲喜交加,五味陳雜,她確實是回到現代了嗎?
她閉上眼,一滴熱淚留到冰冷的唇上,封住了想說話又說不出的微微顫動的唇瓣。
可是,忽然之間,她又陷入到了無邊的黑暗中。
她什麼都看不見,發不出聲來。
只能感覺出極速下沉的失重感,她恐慌起來。
她似乎正在一點點沉入深不見底的海里,她特別地無力。
她漸漸成了一片浮葉,隨著浪花卷動。一點點,失去最後的意識。
好像過了很久很久之後,浪花聲消失了。世界慢慢安靜下來了,她浮出了水面,陽光照在她臉上,叫她頭暈目眩。
又好似在登山,一步踏空,她嚇的驚叫一聲。
終于,從夢中驚醒,唰地睜開了眼楮。
隨風揚起的幕簾,是蜀郡剛進貢上來的錦紗,在太陽下熠熠生輝。榻前的長信宮燈古樸別致,工藝精良。椒房殿獨有的芳香混合著長燃的沉水香撲鼻而來,打眼看到的粉色的牆壁叫她一下就失去了力氣。
椒房殿牆壁上使用花椒樹的花朵所制成的粉末進行粉刷,顏色呈粉色,具有芳香的味道且可以保護木質結構的宮殿,有防蛀蟲的效果。所以,叫椒房殿。
明明是陽春三月,她卻大汗淋灕,中衣從里到外全都濕透了。緊緊地呼在身上,叫她難受極了。
她心口有些發疼,到底是在做夢嗎?她不止一次地想,會不會漢代的一切只是黃粱一夢。她也在心底逼問自己,願不願意舍棄漢代的一切。抽絲剝繭地切開自己後,她承認哪怕現在過的是金枝玉葉的生活,也還是想回到以前的自己。
哪怕,沒有健康。但,卻有自由。
她發呆的功夫,從殿外呼啦啦圍進一堆人。打頭的是海棠,她急地火急火燎走的帶起一陣風。
娘娘今天睡到快午間還不見起來,去叫她時隔著幔帳叫了好幾聲沒有動靜。撩開一看,娘娘正睡的眉頭打結,無意識地囈語著什麼。
娘娘,是又靨著了嗎?
但這次,叫了許多聲後怎麼都叫不醒,海棠慢慢白了臉。
而等到她沖出去叫人,再進來時,娘娘已經坐了起來。
海棠如釋重負地撲上去,揮手叫匆匆趕來的醫者退下去。上前握住阿嬌的手。模模她的手,又模模她的額頭,沒有發燒,一切正常,她聲音放松下來︰「娘娘,剛剛可嚇死婢子了。」
阿嬌愣神了好一會兒,才聚焦回到海棠身上。她有些想哭,為什麼這個夢做的這麼真?她幾乎覺得只要她再努力一點,就能睜開眼楮,就能再看一眼父母,就可以再留在現代,擁有自由。
她好一會才接受了又回到漢代的現實,她無力地趴在海棠肩頭,想哭卻又哭不出來了。她來到漢代十八年,還是第一次這麼真實清楚地回到現代,回到可以擁有自由的現代。
海棠還像小時候那樣輕輕拍著她的肩哄她入睡一樣,語氣溫柔︰「娘娘做噩夢了嗎?海棠在呢,娘娘。」
不過心下到底有些憂心了,娘娘幾歲時也這樣夢靨過。今天的情況看起來更嚴重些,她囈語著一些海棠听都听不懂的話,她好像想抓住什麼一樣。
那樣滿臉蒼白,急得滿頭大汗卻又怎麼叫不醒的樣子,一下就讓海棠提緊了心。她從小照顧阿嬌,阿嬌于她心中更像是除了父母之外最親的親人。她輕撫阿嬌的發尾,一下一下像哄孩子一樣哄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