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藍色的天空像是打翻了墨似,厚重的黑雲堆積了一隅和星光正盛交織成鮮明的對比。晦澀不明的暮色四合中,阿嬌手持一把團扇,蓮花華盛墜于額前,一身水紅襦裙更反襯地她肌膚柔光細膩。
她側身去看穿著玄端禮服的劉徹,他站在高樓上望著一隊由馬匹駱駝組成的百余人的隊伍乘著黑夜啟程,臉上寫滿了希望和期待,他希望著張騫西行帶回和大月氏結盟的好消息。她不禁握緊劉徹的手,輕聲說︰「陛下,回宮吧。張騫西行,必不辱君命。」
他點了點頭,卻仍然念念不舍地一直望到望不見才肯同阿嬌下樓。一路上,他都沉默寡言,心情不豫。等到兩個人洗漱過躺在床上,他突然問阿嬌︰「嬌嬌,如果我錯了你會怎麼樣?」
他這一晚上的神思不屬叫滿殿的人都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的眼色,阿嬌听他問沒有猶豫地反問他道︰「你會錯嗎?」。她的眸子盛滿星光般地清澈見底,話語真誠地叫他一怔,嬌嬌眼中他總是對的,不管他要做什麼。
他摟她到懷中,阿嬌趴在他胸口听見他從胸腔傳出的笑聲。笑過後,他說︰「我也開始害怕了,阿嬌。」
阿嬌從他懷里抬起頭來,照直看向劉徹。橘黃的燈光下,他的臉被光影打住了一半,神情黯然。
他自登基以來從來都是抱著熱烈充滿斗志的心情,這樣消極的他阿嬌已經許久沒有見過了。
劉徹看她滿臉憂思,捏了一下她的臉︰「我早就不甘于像以前一樣將國家的安危系于柔弱女子的身上,我要改變這一切。張騫外交只是第一步,黃老之術要變,我害怕的不是走錯,害怕的是走不好。」
江山社稷系于一人之間,成敗興衰也在一人之身。哪怕知道走的是對的路,想到父皇臨終前的囑托和登高遠望時的萬家燈火,他不得不承認是會怕的。
當皇帝之後,他人前人後從沒流露出半分軟弱。阿嬌明知道他能成功,他能帶給漢室從未有過的榮光。但是,從不知道這一路這麼難,就是劉徹自己也會害怕。
她窩進他的懷里,翻來覆去地,咬了咬唇,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嚴肅︰「徹兒,還記得嗎?七國之亂時,你就那麼堅定地告訴我你會削蕃。年年匈奴犯邊邊報傳來時,你氣得幾乎一夜睡不著。你的決心從小時候下到現在,你為之付出的心血還少嗎?我們都知道這是一條對的路,如果你都不能走對,也沒有人能成功。」
她的話在他心頭激起一陣巨浪,他幾乎是不可置信地看向阿嬌。他喜歡阿嬌,從小就喜歡這個嬌嬌軟軟又崇拜她的表姐。但卻好像第一次認識她。
他一直以為阿嬌是因為崇拜他而喜歡他,喜歡他而相信他。他還是第一次這麼清楚地了解到,阿嬌是因為了解他而相信他可以做成漢室幾代人未竟的事業。他胸口微微發燙,欣喜感慨堆在他心中叫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阿嬌叫他看得微微臉紅,再多激勵的話也說不下去了。劉徹輕輕嘆了口氣,似乎是把滿心的不快一吐而出,又似乎是把最初的震驚傾斜出去。
清涼殿中涼風習習,夜漸漸深了。
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天漸漸入了盛夏,湛藍的天空炎熱地沒有一絲雲彩,來往的宮人都幾乎要被炙烤的滾燙的大地傳上來的熱氣汗濕了衣帶,只有蟬歇在樹上一聲一聲叫的歡快。
清涼殿中卻是一片涼意,似乎把暑熱與世隔絕了。
阿嬌卻心熱煩悶,在殿中坐立難安。時不時起身看看壺漏,心急火燎地等著宣室殿傳來的消息。
海棠幾個人侍立在旁,同樣也是如坐針氈。就是一貫善于言辭的玉蘭也緘口不言,說不出話來。
阿嬌坐在榻上思緒飛轉,她努力使自己平穩下來。深呼吸了口氣,自己告訴自己不能慌。
劉徹,會踏破匈奴,名流千古。
太皇太後更是他的親祖母,事情最糟也遭不到哪里去。但是壞就壞在漸漸大權在握體會到一言之下萬海臣服的劉徹心急了,又或者是被一直沉默的太後太後給了勇氣。更何況近來列侯、宗室貴族們,都在私下串聯,進出東宮更是日益頻繁。
年輕氣盛的帝王終于在儒臣的鼓勵下終于按捺不住了,在宮中警衛由郎中令王臧節制,北營漢軍由太尉田蚡親自節制的情況下。決定由御史大夫趙綰上呈奏折,奏請今後所有國事皇帝不必再報知請示于東宮!
一旦在朝上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劉徹對這份奏請予以批準,就意味著長樂宮太皇太後今後不能再干涉朝政,這是過了法定程序的。
然而,浸yin朝政幾十年的太皇太後在朝中的勢力根深蒂固,遠不是劉徹想的那麼輕易能扳動的。計劃進行的很順利,然而當趙綰上奏請之後,劉徹正準備予以批準之時。殿內幾乎跪倒了絕大多數的臣子山呼不可,更是抬出了景帝遺詔中的遇事多請教太皇太後之話來哭于殿前。
王臧、竇嬰幾個重臣目光對視之間,皆搖頭嘆息,心知不能成了。宮中禁軍中雖說未央宮衛尉李廣向來忠心不二,但兵符尚在太皇太後手中,就更不用說程不識這個長樂宮衛尉本來就是太皇太後的心月復。這件事情要的就是措手不及的快,打的滿朝都反應不過來。結果,滿朝上下哭成一片,力勸不可行,剛開始就被打下來。
劉徹心生怒火,寒著臉看著這一殿哭著不能改祖制不能棄先帝遺詔不顧于殿內的臣子。他一直以為自己就是皇帝了,然而到了這刻才意識到只是自己以為。也終于明白為什麼太皇太後一直這麼沉默,她是心有成算,她像逗小孩一樣看著劉徹折騰。
他站起身,握著呈上來的奏折冷著臉正欲說話。殿外傳來了黃門悠長的通報聲︰太皇太後到。
人聲鼎沸的大殿內瞬間靜了下來,所有人為之一凜。
竇漪房拄著珍稀陰沉木做成的拐杖,步伐堅定地一步一步地踏進殿內。
滿朝跪拜中這個干枯精瘦卻又氣勢逼人的老太後,沉穩地走到劉徹旁邊,輕言細語地說︰「眾卿平身吧。」
而後一邊在侍女的攙扶下坐下去,一邊慈眉善目地對劉徹說︰「皇帝不會怪哀家不請自來吧?」
劉徹在袖中攥緊了拳頭,咬緊的牙關一下下放開,他幾乎是從牙縫里發出聲音︰「孫兒不敢。」
太皇太後沖著劉徹的方向微笑著點了一下頭,而後面向朝臣像是聊天似地輕松說道︰「听說皇帝有一個議題,正好老身也有,武強候莊青翟!」語氣到了後面,帶出幾分凌厲的刀鋒。
莊青翟從眾臣中出列執笏恭謹道︰「臣在。」
太皇太後氣定神閑地說︰「你那里不是也有一份奏折嗎?呈上來叫皇帝看看。」
「是。」莊青翟恭敬應道,自懷中取過一份奏折交由黃門侍者呈給劉徹。
眾臣都屏住了氣,等待著事情的發展。
唯有竇嬰自太皇太後進來就頹唐地合上眼簾,在人群熱鬧中也不發一言。太皇太後三朝不倒,尤其是文帝後期紅顏不再加之眼疾嚴重幾欲失明,慎夫人盛寵後宮,竇漪房的地位不是沒有岌岌可危過。但是,她現在還能站在這里睥睨風雲就足以證明她不是單靠著寵愛走到今天的。
自太皇太後進來,雖說溫言輕語,但殿內的氣氛緊地像一張快要拉破的弓一樣讓人緊張。所有人都明白局面已經急轉直下,劉徹更明白,他從為太子時就感受到的竇太後的無形掌控至今仍在,但是他不想像父皇終其一生都這樣。
他越發挺拔了身子,展開奏折。自小養成的一目十行的功夫,叫他瞬息間就掃完了奏折。參奏的御史大夫趙綰、郎中令王臧所犯不法之事,有證有據,趙綰、王臧五六年前的把柄都抓到了。他白著臉合上奏折,沉痛地閉上雙眼。
趙綰、王臧心生不詳的預感,彼此對望了一眼。
太皇太後輕輕地偏過臉︰「皇帝,這份奏折怎麼樣?皇帝是準備準奏呢?還是讓朝臣們議一議呢?」她話音雖輕,卻清楚地傳遍安靜的大殿,話中更是含著不能拒絕的威嚴。
劉徹合上奏折,睜開眼輕喝︰「未央宮衛尉李廣!」眼神如電,殿下心中得意的黃老之臣幾乎不敢直視其鋒芒。
佩劍重甲在身的李廣從殿門前入︰「臣在!」
劉徹語調低沉卻又沒有回轉之地地說︰「御史大夫趙綰、郎中令王臧,奸利之罪,革去所任,押入牢中候審!」
眾臣嘩然,李廣更是不解地望向趙綰、王臧,他們兩個卻已經摘了官帽自動向李廣走去,擁上來的衛兵押著他們走下殿去。
殿內幾乎是死一樣的寂靜,劉徹心如死灰,他知道一起死去的還有他的新政。他轉向太皇太後不怒反笑地問道︰「皇祖母覺得怎麼樣?」
太皇太後已經在侍女的攙扶中站起了身,眉眼平和話語輕柔︰「很好,皇帝需記著老身眼瞎心不瞎。」
眾臣再拜︰「恭送太皇太後。」,太皇太後臨出殿前站住,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激亢︰「新垣平不就是在文帝面前裝神弄鬼,又是改換年號,又是建渭陽五帝廟,弄祭祀天地的封禪大禮,結果都是騙人的一套。新垣平被先帝滅了三族。現在朝中又有人想學他嗎?」。
殿內無人敢應,太皇太後話鋒一轉︰「去歲冬十月淮南王劉安進京獻上的《鴻烈》,黃老一道講的很系統很透徹,諸臣都看看吧。」眾臣稱是,太皇太後又著重補了一句︰「皇帝更得看看,好好學學怎麼當朝理政!」
劉徹負著手站在宣室殿上,眼神是徹骨地寒冷,臉色陰晴不定,叫人看不清底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