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泰然自若地坐在上首,等著殿內似乎達成了統一的聲音,漸漸安靜下來才開口︰「諸位愛卿,朕叫你們商議,怎麼都不說話了呢?」
石慶正欲開口說眾臣不主張出兵,就見陛下朝著武安侯的方向示意道︰「武安侯,你是做過幾年太尉的,你怎麼說?」」
這下不止是石慶,在座眾臣都一下明白了劉徹的意思。陛下這是想出兵啊!
武安侯田蚡是陛下的親舅舅,一向以為給陛下保駕護航為己任。大家都以為田蚡讀懂了陛下的意思後,要順著陛下的意思說。結果,他肅然道︰「陛下,臣竊以為不可出兵,就如丞相所說靜待其變就可。」
殿內一下嘩然起來,劉徹看武安侯的眼神也微微變了變,不過他不置一詞,等著武安侯的下文。
武安侯就好似沒有注意到許昌等人對他訝異的打量,他雖說不願竇氏陳氏外戚坐大,想成為新一代叫人趨之如騖的權貴。所以對劉徹這個親的不能再親的外甥心里倒是真心地在為他計量,他所有的榮耀光環都需要指望著劉徹。
陛下險叫竇家給拉下馬來,如今看著風頭雖然過去了,但到底還是謹慎為妙。他雖然明白陛下想要借機染指兵權的野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被有心的人雞蛋里面挑骨頭的好。
田蚡正色道︰「閩越和東甌自秦以來就互相打來打去,現在打成這樣不奇怪。而且最關鍵的是生性狡詐多變,唯利是圖。漢時態度一直反復無常,一會圖謀造反一會同匈奴眉來眼去的。何必費錢費力地去救援?」
劉徹拿手敲著手邊案子的桌沿,倒沒見多吃驚,竟有了幾分先帝和太皇太後叫人看不出喜怒的沉靜來。他問殿中眾臣道︰「這麼說,諸位愛卿是都同意武安侯的意見了?」
他掃視過去,竟沒有人答話。諸臣在這莫名地威壓下竟有幾分不敢開口了,劉徹緩緩收回目光,又一下一下敲起桌子︰「怎麼都不說話了又?是有什麼不同意見嗎?」。
許昌正要上前陳詞,眾臣中的中大夫嚴助終于好似下定決心似地大聲說︰「臣有話說!」
眾臣一驚,回頭看向這個在武帝初次薦舉賢良時被武帝稱贊為第一的年輕官員。
先時嚴助還有點發慌,等到大家都看過來時,抬頭又看到陛下鼓勵的眼神。他反倒鎮定下來,大大方方地朗聲道︰「陛下,臣以為朝廷必須出兵。閩越和東甌反復無常不假,但如今求到了朝廷。今天倘若陛下不予這些小國救援,先損的就是漢朝的威嚴,來日別的小國又還怎麼敢依附我朝呢?」
他說的鏗鏘有力,氣勢十足。
田蚡倒急了起來,帶著點怒意說︰「兵家之事,是嘴上說的這麼輕而易舉的嗎?閩越和東甌,蠻荒之地,大軍長途過去人生地不熟,不說水土不服,不能知彼何以克敵?」他何嘗不知道陛下的心思,但是打贏了還好說,這要有半點閃失陛下以後處境就堪憂了。
嚴助不假思索道︰「東甌是我朝的屬國,既向我們求救,大漢就對東甌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田蚡道︰「秦時尚對這些蠻荒小國棄之不管,難道它們不是秦朝屬國?」
嚴助條理清楚地接口就說︰「暴秦最後連自己的都城咸陽都保不住,何況隔了千山萬水的小國?能拿我朝同暴秦比嗎?臣一向以為大漢朝恩及四海,還是武安侯覺得大漢朝沒有這個德行沒有這個力量?」
嚴助都上升到漢朝同暴秦的對比了,再說下去都快說到漢朝立朝的合法性正義性。他站在那,大義凜然一臉正氣。
田蚡竟叫他說的沒話說,殿上更是一時間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劉徹望過去,一片點頭贊許。他心頭痛快極了,終于露出點克制的笑意。
不過說贏了到底不算完,還得等著太皇太後點頭呢。許昌等人想到長樂宮中的老祖宗,又平穩了心緒。預備殿議過後往東宮去,決計不能輕開兵事。
更何況天下承平已久,百姓興居立業。若由長安發兵,路上一路上擾民先不說,損耗補給就不是個小數目。打贏了沒有半分好處,打輸了倒是壞處一大堆。
結果叫這些老臣意外的是,去到太皇太後宮中。太皇太後連他們的面都沒有見,叫長樂宮衛尉程不識轉告他們太皇太後說了就以陛下的決斷做定論。
這下真是炸鍋了,幾個老臣在宮門外再三求見,太皇太後鐵了心的不見。莊青翟想來想去,靈光一閃,想到陛下從此始終的從容。再想想太皇太後現在的反應,難道說這是太皇太後和陛下商議好的結果?要不然陛下也不會明知道太皇太後不樂意還敢這麼堅持。
他把這個意思偷模地一說,幾個老臣越尋思好像還真是那麼回事。雖說想來想去太皇太後不像同意興兵作戰,但眼下沒有更好的解釋了。
這麼一想,老臣們泄了氣。要真是太皇太後決定了,老太太可是出了名的主意正,景帝在時尚不敢對她有所反駁呢。
椒房殿內,劉徹正在殿前的竹林里听阿嬌彈琴。指間撥弄間。如潺潺溪水流動,又如急雨敲打著芭蕉葉般如落玉盤。翠竹搖曳間的阿嬌著一身鵝黃輕衫,信手彈著。
阿嬌的琴藝似乎又精進了,他閉目合著眼打著拍子。
春陀急匆匆地進到內殿門口,看帝後正在竹林下彈琴賞琴。又停住喘勻了氣,抹了把汗。再站了會,才輕手輕腳地尋著個空當頂了在旁伺候茶水的侍女。輕言細語簡單地把傳來的消息一說,而後不發一言站在一旁伺候起茶水來。
劉徹還閉著眼,只是手上的拍子已經錯了。少了半拍,就步步錯,追不上了。他在想著剛剛春陀說的話,太皇太後不見老臣。
他突然明白了太皇太後的意思,只是太皇太後真的會因為東甌而還給他兵符嗎?
他繼續打著拍子,一下一下。
晚間,東宮不出意外來了人說太皇太後召陛下。宮人領劉徹到太皇太後在的側殿就退下了,劉徹竟很有幾分緊張。太皇太後早就知道了他的意思,那麼太皇太後的意思呢?
他有把握說動太皇太後嗎?想到祖母那古井無波平靜的臉他滿月復的話竟覺得失去了說服力。
他的野心淺的像水中的月亮,一眼就能被看清。但除此之外,他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丹檀香燻染的味道和玄青陳肅的布置,這幾乎是太皇太後寢殿給劉徹全部的印象。殿內沉靜如水,一個服侍的人都沒有。看來太皇太後是預備同他好好談談了嗎?
太皇太後听力靈敏,已經听到了劉徹的腳步。她笑著招呼道︰「彘兒,來了啊!來!到祖母這來。」
劉徹對太皇太後的感情實在是太復雜了,她一直是他心中憐愛子孫的老祖宗。向著他寵著他,但是當政見不同時,她毫不猶豫絕不留情地粉碎了他的新政,逼的他差點做不成皇帝。
但是,他始終恨不起來。雖然,他已經清楚地明白了政治和親情是可以分的涇渭分明的。
劉徹走上前坐在太皇太後身邊,太皇太後模過他的手,滿意地點了點頭說︰「看來陛下在上林苑待的還行?」
他沒有說話,一時間竟不知道怎麼回答祖母。
阿嬌診出有孕的那天,祖孫也是在這里密談。
身邊的人都以為他是瞞著太皇太後在上林苑練兵,只有劉徹清楚是太皇太後先把這個路提出來的。
太皇太後問他︰「陛下當這個皇帝有什麼志向?」
他可以回答清靜無為那些絕對討太皇太後喜歡的話,尤其是當時的危急情況下。但是,他做不到。他是高祖的後人,他相信自己身上流淌的是敢做敢說的血液。
他很平靜地說︰「孫兒願驅匈奴!」
他已經預備好了承受祖母的怒火和教訓,然而一陣暢快肆意的笑聲反倒弄糊涂了他。祖母常年都是平靜的,哪怕是兩個兒子先後離開她。
像現在這樣吐露出許多開懷的笑聲,劉徹還是第一次听到。他听到祖母帶著驚喜欣慰地說︰「看來啟兒很有眼光,漢家天下沒有一個會是那沒骨頭的。」
劉徹實在不能相信除了阿嬌外,這個漢宮中還能有人听到他說驅匈奴而選擇相信他不是白日做夢。
而且偏偏還是和自己政見完全相反固執極了的老祖母,他心中訝異震驚不一而足。
太皇太後笑過後,卻反倒傷感起來︰「你實在像極了你的父親,你父親在的時候也是親近儒家。」
他欲說什麼,太皇太後已經不準備解釋了。她輕輕搖手示意他不要說話,召他到身邊坐下。小聲對他說了有兩刻,劉徹的面色變化精彩紛呈,震驚疑問欣喜。
說完後,就叫劉徹走。
她說的就是叫他遠離朝政,去上林苑練兵。她還說想要做好一件事,光看光想是不行的,自己先上手試試吧。你或許能當一個好皇帝,但誰能保證你是一個好軍事家呢?
于是,他就去了。在上林苑組建自己的衛隊,在山林丘壑間演練兵法。
太皇太後還等著他的回答,他終于說話了,說的卻是問題︰「祖母,孫兒實在不明白。您三朝以來始終堅持黃老之說,為什麼現在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