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中,太皇太後正在大發雷霆。劉徹還只走到殿門口,就遠遠听見了老人家聲嘶力竭的怒喝,滿宮上下服侍的人更是躡手躡腳,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他嘆了口氣,硬著頭皮往里走。
他驚喜愧疚交加之下只想到怎麼去補償母後同大姐,只想到自己已為天子。完全忘了就是天子上面也還有天,而他上面也還有太皇太後。
漢朝以孝治天下,他不能明知母後掛念大姐不管,也不能同太皇太後 嘴。畢竟,大姐不是父皇的骨肉。畢竟,母後是以未婚少女的身份選進宮的。畢竟,自己從心里也不能贊同外祖母當初听信算卦之說就將母後送進宮里了,而母後並沒有以死相抗。
這麼多的畢竟啊,更何況……
孩子,不都是父母的心頭肉嗎?
他既怨母親,又心疼母親。
他.+du.能在祖母面前爭辯什麼呢?什麼都說不了,只希望祖母痛痛快快地發作一場,別氣壞了身子。
祖母,已經老了。
劉徹打定主意由著祖母罵,腳下就快了起來。越往里去祖母的埋怨憤怒就听的越清了,然而,似乎還有一個清清淺淺的聲音在撫慰著老人家。
「老身竟然不知道啟兒竟然還有這樣一個流落民間的公主,怎麼也不領到長樂宮中叫老身看看?」太皇太後氣極反笑。
「外祖母,陛下也是一片孝心,情急之下哪顧得了這麼多呢?」低幽的聲音似乎還帶著點輕松的笑意,是阿嬌。
太皇太後年紀大了之後,最疼的最掛心的不外乎館陶同阿嬌了。向來對阿嬌是帶著幾分蠻不講理的偏愛的,然而景帝畢竟已經不在了,不在了的人更能激發起太皇太後的一片慈母之心。
太皇太後很罕見地沒有像往常一樣三言兩語就被阿嬌說動,她動起怒來︰「那皇後教教老身,等老身百年之後見到先帝,要怎麼跟先帝說?嗯?」
劉徹已經走到殿門口了,正欲推門進去,听到太皇太後這樣氣急敗壞的話又頓住了腳。現在進去,場面越發沒得控制了。
里面,阿嬌已經說話了。
「外祖母,倘若陛下連對生母都因為害怕麻煩而不敢盡孝。外祖母又怎麼能指望陛下挑起整個漢室的重擔呢?阿嬌以為,陛下做的沒錯呢,由小見大,陛下來日一定不會辜負祖宗們的期望。」
她的聲音堅定而認真,劉徹站在殿外一字一句只覺得打在心頭又是溫暖又是心酸。
這天底下,到底還是有一個人最心疼他最了解他。
太皇太後沉默起來,而阿嬌頓了一下接著說道︰「外祖母,這是往大了說,往品行說。就算是往小說,叫天子的同母姐姐流落在外,不比光明正大地接回來更叫人非議嗎?」。
她說完這句,就沒有再說話了,殿里靜的幾乎可以听見太皇太後因為憤怒而顯得急促的呼吸聲。
又過了好半響,太皇太後終于說話了,她語調輕緩,看樣子怒氣已經平息很多了。「也罷,陛下是天子,有這個孝心自然還是好的。只是,為什麼也不同老身商量一下?也好叫老身有個心理準備。」
話說到這里,太皇太後已經算是低頭了。
劉徹推門而入,恭恭敬敬地給太皇太後行禮,懇切地說︰「祖母,是孫兒思慮不周,情急之下難免出錯。」他抬起頭來,向阿嬌投過深深的一眼。
這一眼,有叫阿嬌為他頂雷的愧疚,但是更多的是對阿嬌無條件為他說話為他分辨的感動。
阿嬌站到太皇太後身後,只笑盈盈地望著他。
劉徹這樣的態度,還能叫太皇太後說什麼呢?氣也氣過了,木已成舟,難道還能打皇帝的臉叫他收回成命?
犯不上,犯不上啊。
太皇太後上次這樣疾言厲色的動怒,還是在十二年前為了前太子劉榮的冤死而驚怒。此後經年,就是劉徹行新政想要奪她的權,她也是一笑了之,簡簡單單輕輕松松就解決了。
說到底,太皇太後比起是一個偉大的政治家,更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母親和祖母啊。
太皇太後深深吸了口氣,把手伸出去示意劉徹過來。劉徹疾步上前,握住太皇太後的手。
太皇太後幽幽說道︰「改天,叫她也到長樂宮中來見見老身這個祖母吧。」這是已經認下了,劉徹欣喜感動之下,哽咽著說︰「祖母,是孫兒為難您了。」
太皇太後反倒笑起來,徐徐道︰「想想其實也沒什麼,倘若你母後真能忍到老身百年後,又哪用得上你們來寬慰老身呢?」
她的話叫劉徹心里冷不丁地抽緊,然而她似乎真是一句感慨,說過就算了。她轉頭叮囑起劉徹︰「彘兒啊,祖母也對你說句掏心窩的話。你大姐一家到底算不得真的皇室血脈,你還得看管他們,不能寵溺太過,倚著權勢橫行霸道,叫天下人恥笑啊。」
「不然,老身百年之後,真沒有臉去同你父皇說了。」老人家拍了拍劉徹手,與其說是要求,不如說是希翼。
太皇太後歷經三朝的大風大浪,眼力絕非一般人可比的。她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的,字字句句更是為了劉徹好。
劉徹恭恭敬敬地應了,又再勸慰了太皇太後一會,才同阿嬌退下出了。
出了長樂宮,劉徹要去長信宮向太後說一聲也好叫她同大姐安心。阿嬌就微微搖了搖頭,說不去了,她先回椒房殿。
雖然是她居中轉圜,但此刻身為婆母的王太後想必並不怎麼想看到她。歷史上的陳後最後失寵了,又何嘗沒有幾分是因為館陶曾經的扶持之功經常掛在嘴邊呢?
恩,說多了,就成了仇。
更何況是劉徹那樣的皇帝,你居高臨下地看他,日子久了他就該煩了。母子母子,由此及彼,王太後只怕心性也是如此。她不會想叫阿嬌去看她的狼狽,即便在此之前她們已經分外親密了。
她等到劉徹的輦起身了,才在海棠的攙扶下上了自己的輦啟程回椒房殿。似乎風雪又大了,沒有人管束她,她輕輕地推開窗門向外望去。
兩千多年前的長安冬天要比現在冷的很,也長的多。二月末的長安還很是嚴寒,鵝毛般的雪花飄飄灑灑地落在已經銀裝素裹的漢宮上,極目遠望除了一片耀眼的雪白就只能看到灰白的天空。
寒風呼呼吹進輦來,她關了窗,伏在燻爐上取暖。外祖母,老了,心也就跟著老了。嘴上說的厲害,氣一氣也就過去了。
老人家真的要生氣,那是這麼簡簡單單就能給說服的,她是為了自己著想。為了她不在的時候著想,阿嬌想到這里心只覺得鯁的發慌。
劉徹去了長信宮自然不是一時半會能回來的,只怕還會留在那里陪王太後同修成君用晚膳。阿嬌自己在東宮勸解了太皇太後半天,覺得累極了,也無心于飲食,到了椒房殿就叫鋪床睡了。
長信宮中,王太後同劉徹坐在燈火下。
金俗早晨還是帶著一雙兒女四處討生活的寡婦,到了中午就被天子找上門來說她是同母姐姐,等到晚上就已經坐在在了金碧輝煌如同仙宮一樣的長樂宮中用膳。
這一天對于她來說實在是太長了,又實在是太累了。
所以,用完晚膳,王太後就叫人服侍她下去歇息,帶著劉徹去了內室說話。
王太後幾多感慨又有幾多追憶︰「進宮時,金俗還只有兩歲。現在,卻已經孩子都已經娶妻了。」
劉徹靜靜听著,腦海里卻不由自主想到去長樂宮前母後急得直說他怎麼不能再等幾年,又想到太皇太後的感慨,他面上平靜,心卻已經亂了。
太皇太後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已經在劉徹心里撥開了漣漪。
雖說到底是王太後親生的,就算從小到大同母親沒有多少話說,骨肉血脈的親密不至于叫三言兩語帶來的深思所挑動。但到底心里到了多了些什麼,又少了些什麼。
王太後感慨長嘆了一回,又向劉徹夸阿嬌道︰「你事先誰也沒有透風,難得阿嬌肯費心思為哀家周全。」
最難得的還是這施恩不求報啊,比起皇後來,慫恿劉徹去找金俗的韓嫣就落出了下乘和功利來。
但王太後面上卻掌起笑,難得地夸起韓嫣,叫劉徹賞他那一片忠君之心。
劉徹忙亂了一天,也是累的慌,話說的少,頭點的多。
饒是如此,王太後依然滿意極了。從前為媳婦時,對景帝侍太皇太後言听計從不是沒有抱怨的。但是,當她自己發現自己將變成下一個太皇太後,她的內心欣慰又滿意。
她,決沒有想到,她永遠成不了太皇太後。
劉徹回椒房殿時阿嬌已經睡下了,他就又輕輕地退出來,在側殿坐了許久。
寒冷又漫長的冬天終于過去的時候,大地終于開始回春了。花樹團團簇簇開艷長安城的時候,金俗的女兒金紅許給了淮南王劉安的太子劉遷為太子妃。
館陶私下里就帶著幾分幸災樂禍︰「由貧驟富,就要把女兒許給諸侯的太子為正妃,你這個新大姑子心氣可真是適應的快。想必將來,宮中不會少了她們的笑話。」
阿嬌見母親還在為外祖母氣不平,又是好笑又是無奈。勸她說︰「到底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姐姐,母親你見著修成君一家餓,客氣點。別叫陛下和我面上都過不去,至于修成君女兒嫁人的事,陛下勸了又勸,太後堅持又有什麼辦法呢?」
館陶狡黠地一笑,用手點了一下阿嬌的額頭。「傻孩子,誰都像你,喜不喜歡誰都恨不得掛在臉上。你去滿長安城問問,皇室宗親中,就數我最瞧得起他們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