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件事,立場不同看出的深意自然也是不一樣的。
劉徹罷丞相同御史大夫于他自己是感慨朝中能用的人實在太少了,而于武安侯田蚡則是又看到了為相的希望。
丞相一職,百官之首,金印紫綬,掌丞天子助理萬機,秩千石。
建元元年失了丞相一職,一是因為陛下剛即位,根基不穩,萬事還要太皇太後過目;二是因為資歷也的確不能如魏其候服眾。
但是,現在太皇太後可不在了,陛下又發落了黃老一派,說不得下次收拾的就算竇家人了。
至于皇後的後家,雖然幾個兄弟拿不出手,可是備不住陛下想培養他們。而且,田蚡隱隱地听說建太學就是皇後的主意,到底還是年紀輕,忍不了氣了,怕再不露兩手來不及了。
要不然他還真以為皇後半點野心也無,到底是太皇太後生前的驕傲啊,一出手就叫陛下贊賞不已。
他還必須得做這個丞相,在陳氏後戚長起來之前狠狠把他們壓住。
而且……還有魏其候……
這可是現成的丞相料子,他現在又真正當上了竇氏家主。雖說孤傲的很,但只要肯往長公主同皇後跟前走走。
都是舅舅,這其中的變數就大了。
想到這里,田蚡緊了緊腳步,往長信宮中去太後跟前說道說道了。自己是太後的親弟弟,自己能起來太後沒有什麼不願意的。而陛下至孝,太後說的話怎麼都得听听吧。
太皇太後一不在,局勢大變,不止田蚡要為了相位往太後跟前去說項。平陽長公主同樣為了自己的權勢正在太後跟前磨纏,她說的理由就比她舅舅還要光明正大了。
「母後,我也不是說阿嬌不好。只是陛下即位這已經是第五年了,這就是在一般人家也有點不像話了,更何況是天家。子嗣,子嗣,是大事啊。」平陽言語懇切,她心知母後不可能對子嗣無動于衷。
只要能獻美,她就不信同樣是男人,又怎麼能不動情呢?再生下一兒半女,總是安之若素的陳阿嬌還真能坐得住嗎?
長女也不是第一次來她跟前攛掇說要給彘兒納妃了,王太後雖然清楚長女這是想學她姑姑館陶也能在朝中威風八面,但是到底叫女兒戳中了心窩。
宮中實在是太冷清了啊!
平陽眼見母後已微微意動,不像從前那樣總說等等吧等等吧。她趁熱打鐵,又加了把火︰「彘兒同阿嬌帝後和美,也是宮中幸事。只是……」她欲言又止,引得王太後用眼神詢問,才又作為難樣說了出來︰「長安子弟中說起彘兒幾乎是引為罕事,更有甚者說就是呂後當年也沒能轄制了高祖的後宮。」
王太後臉色大變,這不光是在說阿嬌作為中宮皇後驕妒擅寵,更是在說彘兒軟弱可欺。
平陽還嫌不夠,接著娓娓說道︰「彘兒想要有個嫡子也並不妨礙宮中開枝散葉啊,子嗣自然是越多越好,多子多福嘛。」
王太後已然微微點頭了,的確如此。
平陽乘勝追擊,從容笑道︰「母後,女兒已為彘兒物色好了幾位佳人。豆蔻年華,面貌姣好,更重要的是她們出身清寒。即便誕育子嗣,也絕不會影響阿嬌的地位,想必阿嬌也沒道理拒絕。」
王太後微微頷首,又說︰「等哀家也同阿嬌說一聲把,再把人領進來。」
阿嬌這些年侍候她也是盡心盡力,又是從小看著長大的。將心比心,館陶待隆慮也的的確確不錯。即便要進新人,也該同阿嬌說明一二,不叫她多心。
平陽不免又輕聲嘀咕了一句︰「有什麼好說的,她自己這麼多年除了佔住一個長子之位,又是盛寵,卻再沒有消息了。自己不行,還能說什麼。」
太皇太後在時,對她們這些嫡出的公主倒還不錯,但哪比得上陳阿嬌百求百應。就是父皇,也對這個唯一的外甥女看重的很。就連婆媳這樣天然的敵人,也漸漸倒向了阿嬌。
平陽心氣不順,自然就把從前不敢說的話嘀咕出來了。更何況哪有剛出生就夭折的,還這幾年再沒有了半點消息,她同南宮都懷疑阿嬌只怕同薄巧慧一樣。
薄巧慧是父皇不叫她有孩子,而阿嬌只怕是天生就留不住孩子。也是,別的福氣那麼大了,還能什麼事她都佔先。
「砰!」平陽不提還好,提起代王來太後只覺得氣血上涌,又後悔又內疚,重重一掌地拍在案上,嚇了平陽一大跳。
平陽訕訕然想說什麼,王太後已經大怒︰「回你的平陽候府去,成天想著給弟弟送美人,像什麼樣子。彘兒的事,自有哀家去操心。」
不像樣子?那你從前怎麼不說姑姑給父皇獻美人不像樣子呢?她也就是在阿嬌和彘兒訂下婚約後才消停下來。
平陽有心爭辯,但從小到大還是第一次看著被父皇夸作春江綠水般溫柔的母後這樣大發雷霆,又不敢再說什麼。心下更有點後悔,再怎麼樣也不敢拿母後同彘兒的心頭痛說話。
她起身行禮,王太後看也不看她,平陽只得想著母女又哪能有隔夜仇,這次話說的不對下次來向母後請罪。
沒想到才出王太後寢殿,就見著宮人引進來的田蚡。平陽同田蚡互相見過禮後,方小心地提示說︰「舅舅,母後正心情不好呢。」
田蚡用笑眼微微謝過平陽後,還是朝里走去。太後有什麼不快,還能是因為他嗎?
很不幸,這次還真是因為他。
田蚡進到寢殿,竟連侍女都沒有一個。王太後正背對著他坐著,听到他進來的腳步聲連頭都沒有偏過來。
見了這般模樣,田蚡也不免在心中奇道︰彘兒如今已經當家做主了,還能有誰給姐姐這般氣受?
姐姐?
他上前試探地喚了一聲,王太後充耳不聞。
他正要上前,王太後說話了︰「田蚡,就站那,哀家有話問你。」
雖然館陶總說王太後從前對景帝軟骨頭,但王太後哪比得上館陶這個親姐姐有底氣了。更何況,對天子低頭不丟人。
但也到底只有天子同太皇太後能叫王太後伏低做小,所以王太後陡然這般肅然,一下就顯出了長期身居高位的頤指氣使來。
田蚡有心打破殿中這種緊張的氣氛,更多的是王太後的嚴肅給了他莫名的威壓,他上前幾步打了個哈哈︰「姐姐有什麼話就問,還能有瞞著姐姐的?」
「你給阿嬌的藥到底是什麼?」王太後坐的筆直,一字一頓地問。「根本就不是你說的只會短期影響的藥對吧?」
這個問題已經不是第一次說起了,但是王太後這樣肯定的語氣還是第一次。能瞞一時,又能瞞一生嗎?
「姐姐,你要知道只要太皇太後在一日,阿嬌生下皇子的話,就得立為太子。」真到了坦白的這一天,田蚡反倒平靜下來。他相信,姐姐知道他是為了彘兒好為了她好。
「那現在呢?太皇太後已經不在了?」王太後平靜地繼續問。
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姐姐向來是一點就透的明白人啊。田蚡看了看姐姐挺拔的身影,只得說︰「藥效太久,已經無法再生育了。」
其實,為了永絕後患,他給的就是能一次了解的藥。
不過,為了勸慰王太後,他只能這麼說。
王太後緩緩地轉過身來,田蚡這才看見她臉上已經像孩子一樣哭花了臉。他心下一酸,有心勸王太後天子又哪會缺妃嬪卻孩子。
她已經掀翻了手邊的條案,指著門口厲聲喝道︰「滾!」
王太後認真說起來還真的是系出名門,她是開國諸侯燕王臧荼的嫡親重外孫女。只是後來高祖致力于消滅不安定因素,大肆對付異姓王,臧荼憤而反之被平。
王太後的母親臧兒從此有雲端跌入了凡塵,嫁給了槐里的王仲為妻生下了王太後。
血脈里的氣質到底不可磨滅,又是多年養尊處優。她盛怒下,田蚡竟不敢再多說,諾諾然退下了。
又想到外甥女平陽先時的臉色不怎麼好,略一思忖就猜到了緣由。只怕是平陽又來太後面前獻美,又說到了皇後入宮多年膝下空虛,一下就戳中了太後的心軟之處。
唉,你說你獻美就獻美,偏還說那些有的沒的干嘛。
姐姐也是,這個世道不就是你吃我,我吃你嗎?還真的是越老心越軟的不像話了,不過也就是因為這個,田蚡決不擔心她會同帝後大義滅親。
咦,皇後,還可以往皇後面前去啊。
正好可以借平陽的事做做文章,送皇後一個人情。
不試試又怎麼知道皇後肯不肯吹這個枕頭風?
他可是听說魏其候就是對皇後也還是像從前對太皇太後那樣桀驁不馴,年輕人可未必有那個好耐心。
田蚡轉過身,急匆匆往椒房殿去了。
而長信宮中,王太後不叫任何人進來服侍。她正無聲痛哭著,女子就算心再硬又怎麼比得上男子可以為了向上爬而六親不認、不管不顧呢?
在親人手上下手,還是頭次啊。
她想到那個青青紫紫的孩子,她想到她甚至連抱都不敢抱他。那是她的第一個孫子啊,而他甚至從不入她的夢來,是怨祖母竟然如此了心狠嗎?
王太後淚眼朦朧間忽然明白了太皇太後,那個叫她又敬又畏的婆婆。太皇太後不喜歡栗姬的跋扈不假,甚至或許也不喜歡老實的劉榮。但還是在劉榮死後,為他大發雷霆。為他賜死蒼鷹。
她也是一樣的心情,只是或許她還不配為她的小孫兒發火。
畢竟,是她點的頭,親手掐死的他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