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太皇太後薨後,田蚡為丞相,矜貴萬分。親姐姐是王太後,親外甥是天子,湘楚人才紛至如雲。天下誰不知道,有什麼難事,去丞相府中一求保管百試百靈。
但田蚡自己都沒有想到,這塊金招牌也有不好使的一天。
他原先還想是這段時日登高望遠,確實有些洋洋得意了。所以,再在天子面前議事就收斂了幾分。
他退一步,天子也退一步。
一切還如平常一樣,似乎那天天子清涼殿內的盛怒只是曇花一現、浮生一夢罷了。
田蚡還不知道劉徹不光拿到了他這些年里確確實實貪污受賄、弄權營私的證據,還拿到了他同淮南王劉安眉來眼去的書信往來。
甚至,還有人言之鑿鑿地說淮南王進京時,武安侯曾私語他︰陛下百年,帝位莫出你左右。
這個劉徹倒還是不信的,武安侯沒有那麼傻。不說天然的血緣羈絆,他也該知道誰坐江山都不如親外甥坐帶給他的收益大。
的確,武安侯田蚡實際上也只是同淮南王虛情假意,收了淮南王的好處給他灌迷魂湯,讓妄圖一報劉徹祖父文帝逼死他父王的殺父之仇的劉安徹底走上了不歸路。縱使劉徹真叫太皇太後趕下帝位,老太太第一個考慮的也該是景帝別的兒子,再次之是梁王的兒子們,怎麼可能輪的上淮南王?
然而,這個想當然的答案田蚡視而不見,淮南王劉安忽略不計,妄圖以再來一個七王之亂來達到目的。
劉徹自然不用田蚡來辯解就想通了此種關節,但他還是由里到外對舅舅泛起了濃重的失望︰舅舅只怕到底還是夾著幾分投機之意,更是由衷地在天子這個位置上感受到了孤家寡人的味道︰哪怕是親舅舅,到底也不能和你一心一意。
他滿臉陰厲地坐在宣室殿中,冷冷地命令跪在下首畢恭畢敬甚至沒敢抬頭看他的御史張湯。「再去查,查丞相。但是,記住了,朕要實實在在能站在腳的證據。」
張湯以手伏地,恭恭敬敬地應聲諾。倒退幾步方才起身出了殿,說來也好笑,他這個御史之官也是托了丞相的推薦才補上的,今天卻變成了查究丞相不法之事的天子手下的暗衛之首。
張湯幼時就向往成為郅都、寧成這樣的執法者,更是彰顯出了非同一般的邏輯能力。等繼承父職成為長安吏後,逐漸被寧成欣賞,沒想到寧成得罪了皇後娘娘被陛下賜死。
作為親信的他自然也就難混了,但他走了丞相田蚡的門路,終于又回到了訴訟牢獄中。也該是他出頭,辦了幾件漂漂亮亮的大案後,張湯這個名字一下就進入了劉徹的視野。
張湯從他的偶像身上吸取到了足夠的經驗︰想成為帝國的執法者,就該明白權力的來源和支撐是陛下!所以,雖然用法嚴峻,打擊豪強貴族毫不手軟,但是他拿出十分的心思來揣摩天子的脾**好,一切都以天子滿意為目標。酷吏能做到他這樣叫天子用著得心順手的,只怕張湯還是第一個。
張湯很快就崛起了,他一躍成為了劉徹有感于田蚡一事而秘密建立起來的暗衛之首。查的第一個就是田蚡,張湯的確很有能力,皇後動用太皇太後留下的已經成精了的人物查出來的秘密都已經叫他模著邊了。
只是,茲事體大,沒有百分之百的證據之前,張湯還不敢面呈天子。
但是,就目前查著的這些已經足夠劉徹再發一次火了。
朝廷中的主和派可算在馬邑之戰後佔據了制高點,朝會時一連否決了劉徹的三項廷議,一是要新增對商賈的車輛稅;二是要改三銖錢為四銖錢;三是開鑿增渠,解決北進的軍糧運輸,全是對匈奴的後續政策。
劉徹實在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大為光火,君臣間本就是你弱我進的道理,馬邑之圍鬧成了笑話,叫他現在針對匈奴的專項措施說起來就底氣不足。
偏偏這個時候田蚡還要拿著他的金字招牌來觸霉頭,劉徹正積攢了一肚子對他的火,正好借著他給王恢求情的時候發了個痛快。
王恢下獄後,心知天子不會就此放棄對匈奴的用兵,那也就意味著馬邑一戰的失敗全在他一人,天子必將自舍棄他而來給三十萬人的無功而返一個交代,他就是這個交代。
都到了這個時候,自然就顧不得先前主站派和主和派的紛爭。叫其子給丞相送去了重金以求他在天子面前求情,田蚡為人貪婪又一向愛彰顯自己的本事,主站派的領袖之一都向他低頭,以後朝中誰還敢跟他唱反調?
而且還能表現丞相的容人之量,一箭三雕,何樂而不為?
田蚡于宣室殿中覲見時,就由馬政說到邊郡,再說到匈奴,自自然然地提起了王恢。他語氣懇切,神情溫和,換個人看絕不會相信丞相在為他的反對派說話。
「陛下,馬邑一戰,雖然謀劃落空。但到底損失還是可以接受的,大行令王恢罪不至死。」
「哦。」劉徹淡淡地應了一聲,听不出喜怒來。「丞相如今能容人了啊。」
田蚡沒有說話,陛下這還是帶著刺呢。
但是他沉默,不意味著著劉徹會沉默。
他的話像刀子般甩在田蚡臉上,「丞相說損失還輕,的確,馬邑一戰損傷的兵將可以忽略不計是不錯。」他的聲音陡然提高,一把將邊境新送來的加急邊報推翻在田蚡眼前。「丞相,瞧瞧吧。匈奴都快飲水長安城了,損傷還小呢?」
馬邑一戰後,被激怒的匈奴騎兵四處燒殺搶掠,凶殘程度遠遠超過了景帝薨逝那年。猖獗之至,叫邊軍防不勝防,損失慘重。
田蚡默然,但劉徹很顯然沒有這麼快就放過他︰「丞相又是收了大行令的救命錢吧,但也得拿出一個能說服朕說服天下人臨陣而逃的理由來吧。」
田蚡倏然抬頭,望向劉徹正要說話。劉徹已經先一步起身了,留給他一個堅定的背影。
田蚡又在殿中干坐了片刻,才起身出殿。沒想到春陀竟然還侍立在門口,見他來還是堆起一臉笑來,輕聲說︰「陛下去了長信宮去給太後問安,有話給丞相︰听說丞相佔了考工官署的官衙擴建住宅,陛下說,不妨連兵部一塊給丞相。」
田蚡目露閃電地望向春陀,後者傳完話微微欠了一就走了。
陛下,這是鐵了心不給他這個面子了,連王太後的路都堵死了。
田蚡站在廊下,久久地沒有回過神來。陛下,真的已經不是從前那個笑著叫他從宮外給他帶小弓小刀的小外甥了。真正的變成了九五之尊,他用父輩們賦予他的天然權力給了他重重一巴掌︰丞相逼得天子改主意的時代,于他這已經不可能了。
他站在那里,明明早就已經望不見劉徹的背影了。但還是在望著什麼,望了好一會。或許,他還能依稀看見已經變得有些陌生的天子。
殺九卿,這不是一個小事。
阿嬌自然在朝會的前一晚,劉徹真真正正地下定決心的時候听說了。她並不意外,但是對于劉徹似乎還在彷徨間的心緒起了好奇之心。
劉徹深深嘆了一口氣,很有些酸楚地說︰「朕本來還在為難怎麼能叫朝臣們滿意又能不殺他,但現在不得不殺了。新政時,朕迫不得已殺了朕的老師。那個時候,朕就發誓以後絕對不殺一力支持朕的人。」
說到底,還是因為王恢是第一個開宗立派地說出要打匈奴的九卿。他殺王恢于朝臣眼中何嘗不是拿他代過,但是王恢為了活命向主站派屈服了。
這就意味著,以後整個主戰派都要抬不起頭來。
幾十萬大軍的尊嚴與榮譽,不容他這樣。
阿嬌明白,他並不需要她說什麼。他的決心已下,只是還需要一遍一遍地說服自己。
她的心忽然像扎進了一把刺一樣,細細密密地痛楚起來︰他,實在不像能害死昱兒了,還能坦然面對自己與她的人。
只是,已經不重要了。不管他是否知情是否參與,她的路已經徹底改變了。
她心中酸澀難忍,伏在劉徹懷里,極力忍住眼眶中的亮光。
元光二年十月,王恢犯畏敵不進之罪,依漢律斬首示眾,以儆效尤。同時,漢匈雙方均明文通牒,斷絕和親。這意味著漢匈間正式走向大規模戰爭時期,歷史的新篇章即將翻開。
初秋的天空,魚鱗般的碎雲一層一層地堆滿透明淡藍的天空。阿嬌站在庭院台階上,側耳听著朝會結束後的金鐘齊鳴之聲。朝會的內容她于昨夜就知道了大致走向,而就憑田蚡已經沒法像周亞夫為相時遏制住帝權了。
經過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打臉,武安侯總該被打疼了吧。總該學會什麼叫君臣尊卑了吧,但這不過是開始。
她要的是一命還一命!
阿嬌深呼吸幾下,把心中郁結許久的惆悵痛苦隨著最後一聲金鐘嘆出去。
極目遠眺,一行大雁正高高地掠過漢宮,向南飛去。秋風溫柔極了,輕輕地拂過她的裙擺,再微微搖曳了一下她發間的步搖就輕輕和著大雁走遠了。
宮外的世界,究竟是怎麼樣呢?
她很快也能知道了吧。
阿嬌真心地綻放出一個溫柔的笑容來,輕輕地吟著︰「十月輕寒生晚暮。霜華暗卷樓南樹……夢魂盡遠還須去。」
我也快到了夢成歸去之日。(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