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舞娓娓道來的故事中,一天很快就過去了一多半。馬車終于到了長陵,漢高祖劉邦的陵墓所在。
長陵,坐落在咸陽原的南部,居高臨下。南面是川流不息的渭水,北面是巍峨壯觀的九嵕山,秦川故道穿逾原下。
高祖是第一個以布衣提三尺劍有天下的開國之君,雖說總為後人詬病他的無賴流氓。但不可否認,到底是他擊敗了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項羽,建漢于長安。
高祖于稱帝的第二年開始建長陵,陵園仿長安而建。高祖生前遷徙大姓和貴戚之家在陵邑中,讓其侍奉陵園,陵邑戶口多達五萬多。更跟隨劉邦南征北戰的功臣和貴戚,死後也多陪葬在長陵。加之又以精兵拱衛,免以納稅。
所以長陵陵園守衛森嚴,但長陵幾里外卻是一片朱檐彩棟、車馬人熙的繁華景象。
天色眼看已臨黃昏,竹][].[].[]歌便問過阿嬌,要尋客棧住下。
長陵繁榮,自然比不得驪山的蕭條。竹歌一家一家去問,好容易才找著一家還剩一家上房的客棧,便只得住下。
老板娘很是和善,叫伙計牽了馬去後院,又再三說尋個小榻上抱一床被褥來,不用擔心。听聞她們是返鄉祭祖的,因笑道︰「現在生意這麼好,也是因為到了這年邊,祭祖所至。」
遷徙至此的大姓和貴戚,子生孫,孫又生子。各房各支,分散開去,自去過活的多了去了。加之埋骨在此的功臣之後,到了年邊,紛紛來次祭祖,叫本就繁華的長陵人潮滾滾。
阿嬌只微微點頭听她說來,到了客房也頗為整潔就付了房錢住下。沒多時,老板娘使喚人把桌子挪走,放了一張榻。
三個人略作休息,便下樓去預備用晚飯。但小客棧廚下人手不足,阿嬌見堂中等著的客人還挺多,就提議出去找個酒樓用晚飯。
她說什麼,竹歌同雪舞自然是沒有半個不字的。
出了客棧,正值黃昏。寒風掠過,涼意四起。但燈火已經點點燃起,望之叫人覺出了幾分暖意。
幾個人便信步走著,阿嬌出了宮後雖入民間,過的卻是閉門不出的農家生活。
所以于漢代民間到底沒有太深的了解,頗為好奇地四處走走轉。等到這般閑庭信步地找到一處酒樓時,橘紅色的夕陽已然沉沉落去,遠山如黛,萬影婆娑。
店小二正在門口迎來送往,見阿嬌幾個要進店,上前熱情道︰「夫人,里邊請,里邊請。」
阿嬌點點頭,正要進去。卻忽然從旁邊閃出一個白袍男子,看模樣至多不過弱冠之年,生的十分文弱。他一把攔住阿嬌的去路,高深莫測地說︰「這位夫人,印堂發黑,只怕有血光之災。」
「噗」,阿嬌听著怎麼听怎麼逗的這句台詞,一個沒忍住笑了起來,曼聲道︰「那依先生高見呢?」
白袍男子听著阿嬌的譏笑也不以為意,竟真的似模似樣地掐算起來。店小二卻不耐煩起來,上前推搡起他︰「去去去,來一個客人你就來這招。快走吧,快走。」
阿嬌忍俊不禁,叫竹歌拿半吊錢給他謝過他的相面。他卻皺著眉頭,連聲說不可能啊,竟對遞上來的錢視若無睹。
店小二便說︰「別管他,這是個痴人。幾位客官還是往里面請吧,外邊寒氣重。」引了阿嬌一行進去,叫她們在靠窗位置坐了。
想著是正月,竹歌同雪舞一路來又辛苦的緊。阿嬌便要了白切雞和清蒸魚,又叫上三碗銀耳湯。
小二一時去廚下吩咐妥當,取了托盤把熱湯送上來。阿嬌適才抬頭張望,見白袍男子竟如入魔般尋了樹枝在門口雪地上寫算著,便向店小二打听道︰「門口那個白袍人是什麼人?」
漢時能吃起肉食的絕非窮人,兼之阿嬌一行談吐與這素來所見的大姓貴戚差不了多少。雖然是生面孔,但店小二卻態度好的很,絲毫沒有不耐煩,笑眯眯地回答道︰「這個啊,叫張守平,字博達,是這附近出了名的游手好閑的人物。」
名字向來是寄托的父母長輩的期望,守平、博達?看來希望甚大啊。
只是……
阿嬌望向門口瘋癲了一樣的白袍男子,嘆了口氣。他的伎倆就連阿嬌都猜得到,出入長陵的非富即貴,自己一行又全都是女子,不過說以驚人之語罷了。
店小二說過之後,見阿嬌沒了興趣,便又去門口迎客了。
冬天的黃昏美不勝收,但卻是極短的。不覺間就從晚霞遍地到了朦朧一片,天際寥廓處呼嘯的寒風刮到窗欞上。雖沒親身感受,但刺骨的冰涼卻恍若就卷到身上一般。
寒冬難免叫人生出一種「漠漠寒冬,無處是歸途」的蕭瑟來,又想到此去是去看昱兒。阿嬌心下漫過一層愁緒,說來這還是第一次去看昱兒,也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早已輪回轉世。
又想到白天過霸陵時所夢,心下就更為黯然。
金屋藏嬌,不過是夢一場。
陳後,當之無愧的天之嬌女。若沒有嫁給劉徹,館陶細心在王侯將相間選一良人,未嘗不會鶼鰈情深、舉案齊眉。
她所求的不過是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但這對于帝王家,無疑就是痴心妄想。
以呂後之權重,薄後之賢淑,尚且不敢奢求專寵。
陳後,注定得到的只有一地血淚。
但是她實在是至情至性,看不透也走不出。叫金屋之誓困住了一輩子了,甚至以她的高傲情願認作他人。
但到底是沒有結果的,不是嗎?
所以她含怨而去,死前恨恨道願葬于霸陵,同漢武帝永世不得相遇。
阿嬌想到這里,眼前又不自覺浮現出陳後在長門吐血摔玉時看自己的一笑,含滿了淒楚訣別的一笑。
她幽幽嘆了口氣,又煩惱自己今後的何去何從。一時間竟出了神,還是跑堂的上了菜後,阿嬌才在香味撲鼻間醒過神來。
漢代烹飪蒸煮最為流行,所以阿嬌點了白切雞和清蒸魚。這兩個菜不需要看手藝,程序簡單之至,一個用清水煮,一個在其上加蒸籠蒸,正好一起出鍋。
簡單雖然簡單,但想在後世吃到皮爽肉滑、鮮女敕可口的白切雞常常是欲求不得。原因無他,沒有好的食材。
但漢代就不用擔心這個了,絕對是在山林間長大的細骨農家雞,滋味十足、香味四溢。
雖然鐵鍋就是在宮中都未得普及,炒菜就是許多達官貴人都是聞所未聞。就更不要說民間的烹飪了,自然叫阿嬌在吃上面少了許多樂趣。
但好在,用食材給補回來了。
難過的時候,一頓美味總是能迅速地治愈心靈。
抱著這樣的想法,阿嬌食欲大增。同竹歌、雪舞把一整只雞和一條魚吃了個干干淨淨,又用了一碗熱湯,略坐了坐,付過銀錢後才出店去。
天色已是一片漆黑,不過四下卻是燈火通明、熱鬧非凡。門口的白袍男子不知何時已經走了,阿嬌也不以為意。
明天至多到得正午便能到茂陵,兼之長陵繁華熱鬧。阿嬌便一時不急著回去,同竹歌和雪舞四下看看。
漢時手工業發達,街邊小攤上擺著的工藝品玲瓏雅致,叫人愛不釋手。阿嬌沒忍住,到底還是買了一些。
一行人又從原路折回,到了先前的酒樓處,竟然又見到了白袍男子。他正捧著一卷竹簡百思不得其解,左搖右晃不知道說些什麼。
雪舞笑道︰「原來是回去取書了啊,真是個呆子。」
阿嬌微微一笑,未加評論。心下卻有些好奇,封建社會兩千多年,詩書向來是上層階級的專屬物。張守平既然讀得起書,想必家中殷實,怎麼會淪落至此?
好奇歸好奇,阿嬌卻沒有細究的心思。她腳下放快,正待拐過街角,卻听著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
白袍男子跑到阿嬌面前,還如之前一樣擋住去路。不過,這回他眉目堅定,很有把握卻又很疑惑地問︰「天下之貴,緣何在此?」
這句話恍若平地起雷一樣砸在阿嬌的心頭,竹歌反應最快,馬上就輕笑上前拿了一吊錢給白袍男子。嫵媚一笑,只是笑容間的鄙夷毫不加以掩飾。「這是我們小姐賞的。」
白袍男子還是沒有接錢,他定定望向阿嬌,再次發問︰「為什麼?」
他目光咄咄,逼問連連。
雪舞氣性大,上前擰住他的手腕,輕喝道︰「我們小姐叫你滾。」白袍男子瘦弱不堪,哪是習武之人雪舞的對手?叫她擰的連連呼痛,卻還是不肯讓開。
阿嬌被他的話砸懵了一時,翻來覆去地想不至于見過這個白袍男子。應該不是認出來的,那麼是算出來的?
想到剛剛白袍男子的掐算,阿嬌又不免好笑,這就更不可能了。她向來不信這些,歷史上的神棍雖然多的是,富貴者能為國師,但有幾個是真的有幾分本事?
她盈盈上前,桃花眼中鄙夷之色頓生。「先生如果是以此言來叫我刮目相看,那也太小看我了。」
阿嬌眉毛彎彎,不以為然地說︰「富貴浮雲,得到了就真的快樂嗎?」。月華滿地,她眼中波光瀲灩,明光四射。「誰知將相王侯外,別有優游快活人?」
她的話,清清澈澈,叫白袍男子一時默然,只顧尋味她話中深意。阿嬌失笑上前,從竹歌手中取過銀錢,放在他手上,叮囑道︰「先生下次,也該找個看著像是向往榮華富貴之人,才能以驚天之言蠱之。」
說完,看也不看呆住的白袍男子,同竹歌和雪舞盈盈而去。
夜涼如水,張守平久久站在原地望著已經隱沒不見的倩影,心下還在為誰知將相王侯外,別有優游快活人而咀嚼著。
雪舞同竹歌走南闖北,對故弄玄虛的人也是見過,所以當下不過說幾句他呆就算了。而阿嬌雖然久在深宮,心思單純,但又不是傻。回了客棧中,臨睡前想起這事,還不免發笑︰這是想叫她學王太後呢。
王本也為名門之後,所以其母臧兒念念不忘要恢復舊時榮華。但是家道中落,一貧如洗的情況下除了認命還是認命,臧兒最終還是嫁給了槐里的平民王仲為妻,生一子名叫王信,還有兩個女兒,長女王,次女王姁。後來王仲死了,臧兒又改嫁給長陵田氏,生兩子田蚡、田勝。
臧兒的執念很深,但也漸漸淡漠了,本就準備就此過完一生。卻沒想到遇到卜算之人,信誓旦旦地說她的兩個女兒都是貴不可言。
于是,臧兒把已經成婚生女的王送進了太***太子劉啟即位後,臧兒又把王的妹妹王姁送入宮中。
至于結果顯然證明了卜算之人的真知灼見,听說這個方士後來得到了王太後的黃金千兩的厚賞。
一句話,就能得一千兩黃金。
這可是黃金,比銀子更貴重。
想起後世的電視劇,大俠去到酒館總是甩出一錠銀子,大喊要幾斤牛肉和兩斤酒。阿嬌就想發笑,先不說封建王朝歷代以來嚴禁宰殺耕牛的這個漏洞,就是銀子又哪有這麼輕賤?
更有甚者,幾萬雪花銀都不放在眼里。
古代銀礦很少,物以稀為貴,銀子的價值很高的。在漢代民間生活了幾個月的阿嬌對此深有感觸,平民百姓一年生活所需有一兩多銀子綽綽有余。
要是哪家能有百兩銀子,能夠買上十幾畝良田了,都能成一方富紳了。
所以,千兩黃金,足夠一輩子不愁吃穿了。
所需要付出的,就這麼輕飄飄還不用負責任的一句話。也難怪這個李守平作此驚人之語,不過是看阿嬌生的不錯,又似乎是富家之女。
倘若听了他的話動了心,以其資質能受寵的幾率很高。到了那個時候,難免不得報答他。
阿嬌嗤笑了一聲,合上眼,沒一會就在竹歌同雪舞輕緩的呼吸聲中跟著睡著了。
寒夜中冷月在幾片稀松的凍雲中間浮動,幾點疏星遠遠地躲在天角。雪花悠悠然從夜空中飛落,在遠離喧鬧的一間破屋子里,冬夜的靜謐和竹簡清淡的竹香味籠罩著這片不大的空間。
被阿嬌看作不過沽名釣譽的張守平,此刻正跪坐在室內。不停在地上以手劃算著什麼,嘴里不住喃喃道︰「不,不可能啊。」
四下散落的竹簡堆滿了一室,其中有一卷正好露出一個字︰乙。
李守平徑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一會合上雙眼似乎用力地在回憶什麼,一會又重新在地上演算什麼。
阿嬌還不知道,因為她,這個李守平將在大漢歷史上劃上本不該有的濃墨重彩的一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