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澄清的天空,宛如大海般平靜。微微飄動的白雲,同海面上泛起的淡淡微波一般無二。
陽光已然有些清冷了,一群南飛雁高高地在耀眼的白光中飛過。
阿嬌坐在竹林下享受著最後的溫煦秋光,光澤流轉微微透明的玉盤中整整齊齊地擺著半透明的桂花糕。
她同張亮坐在岸邊,也不說話,只默默地就著溫熱****享受著花香襲人桂花糕。
細細咀嚼,清甜細膩、軟糯花香。唇舌品嘗間,恍若在嘴里綻開了朵朵桂花。重重層層,細細地開著,直叫人回味無窮。
兩人一塊接一塊,須臾間便把一盤子桂花糕吃的干干淨淨。
張良捧著玉杯輕輕抿了口****,才暢快地開口。「清香陣陣,好似把秋天吃到了嘴里啊。」
阿嬌便笑道︰「您喜歡就成。」
ˋ他望了阿嬌一眼,在這秋意濃重時卻忽然有了談心。「你的悟性算不好,但也不太差。明年這個時候就應該能教完你了,回去後去她陵前看看,說來老夫還沒有去看過她。」
張良說起呂後語氣淡淡,見不出多少起伏波動。但就憑他不叫高後也不稱以名號而是模模糊糊地她,就該知道他的心里還是復雜難言。
如果當初她選的是他,或許不可能站在最高處傲視天下,但想必會幸福很多吧。
聰慧通透如張良,為什麼連一試的勇氣都沒有?而要用這漫長的幾十年去回憶她。
「為什麼?」阿嬌低聲問,目光清澈。
張良一愣卻很快反應過來,沒在意她的唐突。反而認認真真地思考起了這個問題,好一會才輕輕開口。
「我第一次見她,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娘了,我們一開始就是錯過。」
他的聲音幾分黯然,眉眼卻似乎釋然了,淡淡地笑著。說起呂後,幾多追憶,就連自稱也不覺間也從「老夫」換到了「我」。
「後來這許多年我也一直在想,如果我當初果斷一點,家仇國恨拋下,什麼都舍棄,她會不會跟我走?」
他望向阿嬌,目光純粹。不待阿嬌回答,就自顧自說了起來。
「不會的,她不會的。而我也做不到,報仇雪恨建一番功業到底就是那個時候我活著的理由。」
他的目光浸滿了哀傷,卻又悲痛的那樣清醒。因為他接下來說的話,讓阿嬌連安慰的話都不出口。
「這全都是借口,自欺欺人的借口。她這一輩子根本就只是把我當可以信賴的師兄,我又怎麼能?怎麼能?」
他連連搖頭,滿臉無可奈何。
這世間感情本就只有三種,彼此相愛是最妙也是最難求的,被人愛最幸福,而張良恰恰屬于最叫人心碎的第三種??愛一個永遠不會愛自己的人。
阿嬌當下默然,想開口說什麼卻又覺得現在什麼都是多余。
陡然間,卻有一道聲音凌空而出。
「她根本從頭到尾都只是利用你!」
尋聲望去,正是張博達。
張良听了這話當即面上一沉,阿嬌見勢不好便要起身去阻他。阿嬌還不知道老太公是張良時就看出了,張博達心中對老太公小師妹很是不喜。
張博達話忍了許多年,怎麼會是阿嬌攔得住的。他完全無視阿嬌的眼神暗示,一步一步緩緩從廊下走來,話音鋒利,像一柄刀釘在張良心口上。
「王父!到了今時今日,還要一直騙自己嗎?你在前朝一次次地支持她,為孝惠保住太子位,以致把她扶上天下之尊,我爹也不過是听你的吩咐!」
他越說越順,而張良只是沉默地听著,絲毫不曾反駁。
阿嬌疾步上前,拽住他低聲呵斥道︰「張博達!別說了!」
張博達看了她一眼,用力掙月兌她。快步走到張良跟前,「王父!其實你早就明白對嗎?要不然你不會隱居到這里,哪怕她勸你留下。」
「諸呂之亂,誅殺功臣,遍殺宗室,給自己的兒子娶外孫女。這種種,她還是以前你的那個小師妹嗎?她就像溺水的人拼命地掙扎,就算是一直心甘情願被她利用的你也知道不能再幫她了,天命所歸,她無力回天!」
張博達說的痛快極了,在山中的這大半年已經叫他褪去了羸弱,顯出了幾分結實來。
他說完後,定定地望向張良。
「說完了?」張良輕聲問道,張博達有些遲疑地點頭,張良便悠然起身轉頭就走。
張博達呆呆地望著張良走遠,有些鬧不明白為什麼這樣的當頭棒喝都不能引起一點波動。
阿嬌走到他身邊,見他一臉茫然輕聲問︰「張博達,你覺得對你王母很不公平是嗎?」。
「是!」他沒有遲疑,「我王母也是韓國貴族之後,溫柔嫻靜,是這世上最好的人。只是在我還小她就去了,為什麼得到我王父一輩子眷戀的不是她?難道不該是她嗎?」。
阿嬌發髻間步搖被風吹動的一搖一擺,「那你阿爹同你阿伯怨過嗎?你王母怨過嗎?」。
過去的往事太遠了,不是當事人誰也說不清究竟誰對誰錯。但甘心付出卻是實實在在的,張博達听到這話滿心憤然為之一滯,似乎還是第一次從這個角度去思考問題。
阿嬌已經有了答案,便道︰「我沒有任何偏向,只是既然連你王母同你爹和阿伯都沒有怨過,你是不是也該體諒你王父呢。」
張博達說不出話來,呆呆地站在原地。
寂寥的秋夜中,墨染的幽遠天際里寒月冷星撲扇著眼楮。
這夜張博達沒有來書房,張良也沒有問他去哪兒了。兩祖孫還是陷入到了尷尬的境地中去,阿嬌就更沒有立場來說誰對誰錯,只是靜靜地用功到了要睡覺時候才輕輕起身。
閉目沉思的張良卻在這個時候說話了,「皇後,坐下吧,陪老夫說會話。」
他的聲音似乎也染上了夜的闃寂與深沉,阿嬌不過略微猶豫了一下便坐下了,等待著張良的下文。
「博達的王母和老夫自小就相識,國破後秦始皇大肆搜捕六國之後。我們便一起流浪在外,老夫入高祖麾下後,適逢漢軍中有將領看中了她,去請高祖做媒。她知道消息後,苦求于老夫,說要嫁給妻妾不斷的人,不如一死。」
「她想嫁給您?」
「老夫告訴她娶她更是害她,她卻說早就知道。只是她在這亂世中顛沛流離早也不指望****了,只求一個能容身的家,還說能給老夫遮掩。于是,老夫答應了,再後來有了不疑和闢疆。」
他說到這里,臉上回憶之色愈發濃重。目光深沉,神色悵然。
燈花啪地炸開,在這寂靜的夜中格外讓人心驚。
*****
十月末,秋意蕭瑟,落葉紛飛。
寧蒗將到產期,王太後早早就派了身邊信得過的宮人去看著。她雖是頭回生產,有了太後的親信在身旁看著放下一多半的心後倒也不是很怕。
她每日睡前都慶幸又多過了一天,畢竟孩子能在肚子里多長一天總是好的。
成日無聊,好在陛下至多隔一天也總會來宮中坐坐,生活也算多了許多盼頭。
這日下午正叫宮人念書給她听,她月份大後身邊人都不敢叫她累眼。寧蒗卻又想多看點書,陛下來時也不至于干坐。
陛下看的書又廣又雜,不是她閨中所學可以比的,但偶爾能接上幾句話就見陛下明顯有了興致。
為了孩子,她要叫陛下更喜歡她一點。
她正閉著眼楮仔仔細細地听著,就听外殿有人慌慌張張地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不知道說了什麼。
寧蒗本也沒當回事,卻又听流珠呵斥。心中便不免存了下來,待流珠進來就隨口問道︰「怎麼了?訓小丫頭做什麼?」
流珠卻是臉色大變,極不自然地回道︰「沒什麼,做錯了事叫婢子罵了幾句。」
寧蒗坐起來,逼問道︰「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流珠還是不肯說,哀求道︰「好七子,真沒什麼。您看陛下眼看要來了,要不要拿銀子去少府要點陛下愛吃的?」
寧蒗從前很愛和流珠說這個話題,今天卻沒有興趣。流珠明顯有事瞞著她,還是大事。
「說!什麼事!」
流珠只是搖頭,寧蒗便高聲叫道︰「青葉,進來。」
一個中人之色的小宮人應聲進來,行了一禮望著寧蒗很是不安。
「剛剛你外面和流珠說什麼?」
青葉不敢說話,偷偷拿眼神去瞟流珠。寧蒗當即喝道︰「看她做什麼?說!」
流珠拼命向她擺手,青葉彷徨不定間卻又听寧蒗斷喝叫人進來把她拖下去打。
青葉驚慌之下,只得說了,「听說寧府被抄家了,今天流放。」
寧蒗的腦袋轟地一下炸開,一片生疼。她听見自己很冷靜地接著問︰「因為什麼事?」
「貪污受賄。」
「下去吧。」寧蒗鎮定地開口,青葉順從地退了出去,流珠卻起身遞給寧蒗一方絲帕。
寧蒗微顫著手接過,這才發覺自己臉上冰涼一片。原來,她哭了。
她不是哭別人,她只是擔心她娘。一家子被抄家流放,這路上得吃多少苦。她娘身子年輕時被主母折磨的落下了病根,好在後來听話又只生了個女兒。
比起年輕氣盛的新人,嫡母倒還願意籠絡她娘把她爹看住一點,每月能有好藥補養著,這幾年身子剛好一點。
可要是流放,哪還有藥給她娘吃?
這一路上所有的髒活累活只怕都得她娘干,還不知道能不能吃飽穿暖?
流珠低聲勸她道︰「七子,別哭了,再動了胎氣。」見她恍若未聞,比著嘴型說陛下。
寧蒗苦笑著搖頭,陛下?求陛下?沒用的。他就是不想叫她求情才不告訴她,哪怕她用肚子里的孩子去求也沒用。
陛下從來都是前朝後宮分的很清的人,皇後尚且為娘家請罪于宣室殿,她哪那麼大面子叫陛下網開一面呢?
她只覺得心跳的很快,長長地出了幾口氣,叫流珠扶著她上榻躺會。
這天陛下沒有來,她在榻上半夢半醒間。一會見著小時候阿娘在她睡後心疼地模著她的臉喃喃細語,一會又好像見著進宮時阿娘又笑又哭地說進宮了更得保全自己,千萬不要擔心她。
到最後,阿娘的臉越來越模糊。只有無數個聲音在說你娘是狐媚子,你也是,也是。
這些聲音里有和她一般大的三姐,寧蒗有段時間很喜歡這個異母姐姐。到底,三姐還是變得跟其他的嫡姐一樣厭惡她。
還有嫡母的乳母,她很小的時候听說嫡母對她們母女倒也不是很壞。可是阿娘越來越受寵,爹也很喜歡她。
她再去找三姐,就能听見嫡母的乳母在身後罵她,而嫡母沉默了。
再後來,嫡母便開始用各種方法折磨她折磨她娘。
娘對她說女人留的住男人心卻又是妾就是最大的悲哀,她一定不能變的和她一樣。
于是寧蒗努力地學,在玩心最重的年紀沉下心去學一切能學的東西。
她听話懂事好學,爹很疼她,比幾個嫡姐都疼。
如果這樣的幻想一直保持就好了,寧蒗在夢中僥幸地想著。
是五歲還是六歲呢,她貪涼在院中坐著。卻听到了大姐抽抽搭搭地說爹偏心,什麼東西都給寧蒗一份,寧蒗听到這里心中還有幾分小孩子的得意和虛榮。
卻不料她爹溫和地解釋道那是因為以後能把她嫁給高門大戶做妾,好幫扶著弟弟們的前途。
寧蒗一下哭出來,卻只敢無聲地哭。
她一夜間長大了,她要更努力。
慢慢地,嫡母終于也緩和下來要借著娘去籠絡住爹。她笑著謝過嫡母,心里卻是一片陰冷。
終于,她佔了三姐的位置進了宮中。家中人卻再也不敢給阿娘臉色看了,寧蒗以為自己成功了。
結果呢,爹出了事,全家流放。
既然她這個七子的名頭也不好用,還指望流放中能對她娘好一點?
虛虛實實一線間,她把過往這許多年的心酸全又經了一遍。
她使勁驅趕著耳邊那些嗡嗡的聲音,她想喝住他們,她想說她阿娘不是狐媚子,不是!
寧蒗伸出去的手卻被真真切切地抓住,她听見耳邊有人在喚道「七子!七子!醒醒。」
七子?
這是在宮中,她霍然睜開眼楮,淚水早就浸濕了枕頭,流珠正緊張急切地望著她,滿心擔憂。
不管她是基于什麼,到底有人是確實為她的安危擔憂的。
寧蒗正要說沒事,卻只覺有什麼破開然後流出水來。她伸手去夠了一下,哽咽了一下道︰「去叫人!我要生了只怕是!」(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