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到了秋末冬初之時,白灼的日光耀眼卻清冷。靜靜地從雕花木窗中淌進來,滿室明亮中阿嬌抬眼掃過去,衣裳鞋襪、錦被枕頭、玉器古玩……
她輕輕上前翻看,頓時心里又是失笑又是溫暖。也不知道這些是留候什麼時候收拾下的,阿嬌出了听雨閣去喚竹歌同雪舞來一起收拾,「撿我們最有用的帶一些吧,多了也帶不走。」
竹歌听了這話便先收拾熟艾、大黃、芒硝這些中藥,嘴里說這可是出門在外拿錢也在荒郊野地買不著的。
雪舞便收拾衣裳錦被這些生活用品,阿嬌在旁歸置。至于玉器黃金這些細軟倒還不在她們考慮範圍內,就更別說竹簡棋盤了。
山中生活自由自在,清閑愜意,比之神仙日子想必因為不差什麼了。
人的天性又是有幾分念舊眷戀安穩的,所以在馬上離開松石齋之際幾個人心下倒很有些難舍。
張博達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手里把玩著一根狗尾巴草慢慢悠悠地踱了進來,見阿嬌幾個似乎不準備全收拾便道︰「給你預備什麼,就都拿著,听他的沒錯。」
阿嬌便揚起臉道︰「窮家富路話是正理,可是山路崎嶇,我們怎麼帶的下去?」
深秋的狗尾巴草格外地綠,張博達信手把這根縴細的狗尾巴草插進門口的白玉瓶里笑道︰「他既然這麼給你安排,便自不用你擔心。也是能讓你走的更遠,皇後久在深宮,還不知道這天下間多的是為幾吊錢便殺人全家的吧?也不知道那窮人家為了口吃食也敢顫顫巍巍地拿起斧頭砍人吧?」
他一向是書生模樣,溫和文秀,就是雪舞和他熟悉了也說他沒有一般公子哥瞧不起人的毛病。
卻不料他說起世間種種人心險惡處,還是眉目溫和嘴角輕笑著仿若吟詠著聖賢文章,不免叫人心間發寒。
阿嬌默然不語,他便收起笑來,「拿著吧都,好歹也能在外面不至于為了饑寒困苦而奔波。」說完便轉身出去。
窮家富路,求人不如求己。
阿嬌玉手一揮,「行,全都收拾起來。」
滿滿一大屋子東西分門別類地收拾好,其中像玉器陶瓷之類尤其得注意著重重層層用棉花布條捆起來就更廢功夫了。
直忙到下午時分三個人才對著數十口紫檀木箱子松了口氣,下了听雨閣中往主院去準備晚飯。
後院湖中殘荷點點,水光粼粼間冰寒乍現。偶然一只飛鳥掠過湖面,漣漪便一圈一圈由快至慢地波動開去。
倒映在其內的白雲樹蔭也波皺起來,水光點點璀璨明媚。
阿嬌不舍心便更重了,松石齋中一年宛如桃花源中隔絕世間不問天下事,但一旦下山她該何去何從?
誰能教她?
誰都不能,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下步要去向哪。
她駐足在湖邊,一時出神。
竹歌從廚下探出頭來喚她︰「女士,魚殺好了,怎麼做啊?」
阿嬌提起裙角緩步上台階,嫣然笑道︰「要想鮮,自然是清蒸了。」
這天晚上,用過飯後留候叫阿嬌早些回去歇息便當先一步也回了臥室。
阿嬌便去了廚下幫忙,雪舞見她回轉便輕聲道︰「老人家到底心里不好受呢。」
對啊,自幼帶大的孫子自然是希望能****伴在自己身邊的。
她們走後,松石齋中便只剩下留候一人了。獨居自在是不錯,但人到底是群居動物,尤其上了年紀後更需要陪伴。
幾個人便當下都默然無語,關了門出了走廊卻見張博達正在留候門前踟躕。誰也沒有說話,靜悄悄地上了樓回紅樓去。
這夜阿嬌躺下的很早,卻久久沒能睡著。山中一年,恍若隔世。
但一旦下山,所有的一切便還是撲面而來。她一輩子不回漢宮可以,不當皇後也可以。但總不能一輩子不去見堂邑候同館陶吧,她已經有許多對不起爹娘了。
還有以後她要干什麼呢?這上天賜下的一生要怎麼度過呢?
沒有時時刻刻同生命賽跑過的人不會知道活著多麼幸福,更不知道空虛度日是多麼罪惡。
她能在漢朝找到自己的夢想嗎?她還會愛人嗎?
不知道,一切未知的都讓她心中有些忐忑。
阿嬌深呼吸了一口滿室暗香,終于困倦地睡著了。
人究竟應該多少種能力才算是正常人?
瞎了的,聾了的,瘸了的,都是殘疾人。
那不會做夢是不是算一點殘疾呢?
阿嬌確定自己又入了陳後世界後,惆悵地想道。
她這二十多年間所經歷夢境,除開夢到昱兒,其余全都是零零散散地在陳後的世界中去看她這一生。
阿嬌坐在榻上,望著來過一次的昭陽殿。心中不禁苦笑,難道這是陳後在這天地間所存的怨念?而她偏偏又把陳後的人生重新活過了,所以叫她來看叫她來經歷嗎?
可是為什麼是她?
阿嬌有一個念頭自重生過來便一直在心中躁動,只是一直不敢深想,以免細思恐極。
她前世也叫陳嬌!
陳嬌這個名字普普通通,也算不得什麼,但一旦這個陳嬌變成了孝武皇後陳阿嬌,難道只是單純的巧合嗎?
她究竟是陳皇後的前世今生?還是陳後企圖改變命運的節點?
沒答案,不會有答案。
她現在所看到的,所經歷的。她都是局外人,她無能為力,她什麼也做不到。
阿嬌呆呆地坐在榻上,天光微亮卻沒有點燈,殿里還是一片沉寂的暗色。倒是外間光明萬丈,隱隱還有說話聲。
現在,陳後是李夫人吧。
阿嬌一邊下榻穿起絲履一邊不無諷刺地想,改名換姓,還要後宮中人都指鹿為馬。這也就是強勢了一生的漢武大帝能為吧,想叫歌姬為後就為後,想叫元後為寵妃就為寵妃。
前朝何曾能制約分毫?比起後世寵誰封誰都要看她娘家勢力權衡的皇帝,漢武帝還真是快意啊。
阿嬌也分不清此時是何年月,但見黃花梨衣架上搭著一件明黃素紗禪衣,便取過穿上往殿外走去。
劉徹正在外間叫宮人服侍著梳洗,余光瞟見阿嬌的身影。便接過帕子,自己抹了一把直起身來喚道︰「怎麼不再睡會?」
阿嬌望向那熟悉英俊的眉眼,心中不自覺便和這世的劉徹重疊在一起難以分辨,眼中水光滿滿幾乎哭出來。
她輕輕搖頭,轉身進殿去。
這該是陳後為李夫人正當盛寵時吧,阿嬌心中涌動出心酸。
她愛劉徹,可是也斷然做不到為了他低到塵埃里變成自己都陌生的樣子。
都說愛人先是悅己,可是當這份愛留下的只有滿目瘡痍卻還要咬牙繼續,需要多少勇氣呢?
阿嬌不知道,但是現在基于她對陳後天生的好感,叫她由里到外都覺得惡心極了。
劉徹前後腳跟了進來,大步上前摟住她,見她臉色不愉。柔聲問道︰「怎麼了?哪不舒服?」
阿嬌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來不及回他,掙月兌開跑到痰盂前吐出來了。
一早上的能吐出什麼來,不過是一些苦水,卻還是想吐。劉徹在她背上輕輕拍著,又遞過一杯溫水,阿嬌接過漱口後才覺得好受些。
劉徹把她扶上榻,又為她月兌去鞋歪罩衣。給她掖好被,眉目間溫柔深情的叫人幾乎想沉溺。
也難怪高傲如陳後會屈從,名分地位于她本就不重要,倒是能重新得到劉徹全心的愛才叫她心動吧。
只是,到底這愛也不全,要分給衛子夫要分給後宮諸多嬪妃。
阿嬌心中苦澀,閉上眼不肯說話。劉徹似乎倒習慣她這般冷淡孤傲,俯身輕輕在她額頭上一吻。
他這一吻那樣熟悉那樣叫人眷戀,叫阿嬌想起了從前在宮中的數十年。
她終于從眼角邊滾落了兩行清淚,她沒法騙自己,她想他,她多想什麼也不管什麼也不恨,只要能回到過去,回到他身邊。
可是不能,不能。
她的淚水奪眶而出,連自己都嚇了一跳。她能感受到榻邊的劉徹陡然見了她的眼淚也是著了慌,手忙腳亂地為她拭去,又低聲哄她道︰「阿嬌,別哭。朕知道你委屈,朕知道。為了孩子想,也別哭了。」
孩子?
阿嬌一下睜開眼楮,劉徹便含笑道︰「就知道你的心中還是孩子重要。」
她在被中輕輕地撫上肚子,心中酸甜苦辣百味俱全。
孩子,這想必是劉髆吧。
想起那個叫她母妃的小孩,她鼻間酸楚,終于忍住了淚輕輕點頭。陳後只怕也是許久沒有給劉徹好臉了,她這一笑他便開心的如獲至寶。
他在她額上落下一連串吻,才起身喚過海棠同玉蘭細細地叮囑過了,方又到阿嬌身邊來含笑道︰「朕辦完事就回來。」
阿嬌望著他消失在殿門口的身影,只覺滿心復雜,甜蜜、酸楚、怨恨,竟是一時難言。
她合上眼,沒一會便沉沉睡去了。再睜眼時,日上三竿。海棠同玉蘭進來服侍她梳洗,阿嬌出宮許久,再見她們只覺分外親切。
尤其是此時她們的盈盈笑臉,更是叫人有種還在椒房殿時光的錯覺。
阿嬌便也帶了幾分笑,打著哈欠起身。兩個婢子對望間竟都是幾分喜色,服侍她更是愈加用心。
等用過膳,阿嬌在榻上小憩時,海棠便進了殿中為阿嬌遞上一杯溫熱****。卻在榻邊的小杌子上坐了,阿嬌想起她先前神色便知道這一向最替她操心的海棠必定有話說。
便望向她,等著下文。
「皇後,衛子夫佔著理。到底不關陛下的事,就是為了孩子,您也別一直氣著了,像現在這樣長公主也能安心不是。」
阿嬌有些不明白,卻也不意外。衛子夫以歌姬之身份進宮,封為夫人僅次于皇後,連生三女。
等到終于誕下皇子後,尊寵日隆,終于戰勝金屋藏嬌的陳後,登上皇後寶座入主椒房殿。
卻沒有想到昔日幾乎叫自己姐弟丟了性命已經變成了廢後的陳阿嬌,還能再回後宮中。
光明正大地以李妙麗的身份,封為夫人寵冠後宮。
就是再溫吞的人也敢著急,畢竟上位的是從前把自己視為心月復大患的陳皇後。
試探打壓一下,也明白一下劉徹的打算,還得佔著理,才像是衛子夫應該干的事。
阿嬌不意外,一點也不意外。
這里的衛子夫或許也同她認識的那個衛子夫般溫柔無雙,但截然不同的環境中便由不得她保留從前的心善。
換做了是阿嬌站在衛子夫的立場上,她也不能容陳後。
「還叫我皇後干嘛?叫李夫人吧。」阿嬌淡淡道,見海棠眉目間驚詫萬分便知道陳後的脾氣私底下想必是不願意別人把她叫為另外一個人的。
叫什麼其實都無所謂,陳後不過是想保留最後的自尊。
阿嬌嘆了口氣,問道︰「她做了什麼?」
海棠驚訝更重,卻見她眉目平和,一時間模不準阿嬌是不是在故意諷刺。
迎著阿嬌的目光,只得遲疑地回道︰「她叫您向她行禮……」
原來是這樣,也難怪陳後會氣到不行。衛子夫還真是模準了陳後高傲的脈門,明知道叫陳後給舊日不曾放在眼角的嬪妃等于折殺了她。
偏偏就是劉徹明面上都挑不出毛病來,誰叫她現在是李夫人,而衛子夫卻是皇後呢?
阿嬌听了這話卻沒生氣,只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叮囑宮中的人不要惹事。」
海棠高高興興地應了聲諾,退了下去。
殿中重新安靜下去,陽光輕輕地吹動著絲簾。
孕中人嗜睡,阿嬌這覺直睡到黃昏才醒轉。入目所見,正對上劉徹燦爛的雙眸。
「嬌嬌,起來吧。明日無事,可以陪你一天。想出去走走嗎?」。
阿嬌想搖頭,卻听見自己尖酸刻薄不肯饒人的聲音。「出去?」
這是陳後吧。
阿嬌心下一愣,頓時了然。從前她入陳後夢境中,陳後或為主或為輔總會出現。
她听見陳後接著道︰「那是要叫別人稱我陳阿嬌呢?還是李妙麗呢?」
听了這話劉徹眸中黯然,而殿中人早退了出去。
他醇厚的聲音響在阿嬌耳邊響起,「別這樣,嬌嬌,別這樣。」他眸中哀痛,伸手欲要過來摟住她。
陳後閃躲開,冷笑道︰「哪樣?我哪樣?這宮中人誰不在背地里笑話我?」
她這話一出,劉徹臉上陰晴變化,最終他先低頭。臉上柔和下來,不顧她的反抗把她摟到懷里哄道︰「嬌嬌,求你,求你。」(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