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電還是第一次踏在漢朝城中,它有些目瞪口呆地望著熙熙攘攘中的光影世界。
它是匈奴王子的愛馬,也算見過大場面的馬。
但正所謂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匈奴是游牧民族依水草而居,兒郎們自小就長在馬上,還沒學會說話倒先會騎馬了,是以匈奴人天生的征善戰。再加上無城廓宮室牽累,幾乎沒有防線。
驚電見慣了匈奴人馳騁沙場的威風和被俘虜回來的弱雞一樣的漢人,哪怕投了漢人的英雄到底還是有幾分看不起這綿羊一般的族群。
但它想不明白,他們怎麼能創造出眼前這樣的繁榮?
它自小便常听人說漢人城鎮富庶,彼時它望著茫茫草原上的萬點燈火不以為然。及至到了雁門跟著主人住在軍中,也還是星星點點的帳篷中燃氣暗黃的燈火來,看不出有什麼不同。
光影交織中滿是熱鬧喜氣的叫喊聲,精致高大的樓宇,穿著華麗的男男女女。
驚電只覺得眼楮有些不夠用,看了這里沒看著那里。
它像鄉下的土包子第一次進城,很有些羞愧。
但是一想到自己這樣的良駒漢人還是鮮見,都瞪大了眼楮。它又昂首挺胸地踱步在青石板上,一陣陣說不清從哪傳來的花香只往它鼻翼里鑽。
驚電舒服地長吸了口氣,腳步又慢了慢。
身上的主人卻立時就有些不滿地「嗯」了一聲,它明白這意思。催它快些走,不要慢吞吞了。
驚電有些不高興,主人的箭傷貫穿了後背又顛簸拉裂了整整一夜。應該好好休養幾天,而不是傷還沒有大好就騎馬。
這是要去見誰?
難道這里還能有漢人的王不成?
響鼓不用重錘敲,驚電不用李廣催促第二聲就平穩輕快地跑了起來,盡量把顛簸減到最低。
而後它听見主人一聲含著欣慰的輕嘆,只是卻又顯得有些惆悵。
主人在擔心什麼?害怕漢人的王會因為他兵敗被俘而發落他嗎?
是不是那個年輕人就是漢王派來的使者?
驚電一路上想東想西,倒把沿途的新奇拋在了腦後。
它踏著滿地燈光和星光,終于停在了一間客棧外。
它看見店家殷勤地迎出來卻發現是主人後,臉一下都激動的通紅,雙手直在衣服上來回擦過,才上前為主人引路。
漢人也很尊重英雄,那就好。
它微微有些放心下來,跟著年輕人的馬一同去了後院。
李廣一步步跟著張博達望里走,步伐有些發飄。
好在他習武多年,下盤穩的很。等閑人等看不出來,但他此刻心內卻不亞掀起了一場驚濤駭浪。
皇後竟然在雁門!
她怎麼能在雁門?怎麼可能在雁門?
這幾年宮中對外都稱皇後重病,如今卻告訴他皇後在雁門?
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不敢繼續往下想下去,只一步步往前走著。
銀白色的月光半透明地從屋檐上從牆垣流水般地滲出來,綠葉泥土的清香縈繞在空氣中。
樓梯間半明半暗,李廣在袖中緊緊地握著手中的帛書。
那的確是皇後的字跡無誤,卻比之從前的清麗多了幾分破帛而出的霸氣。
女子中,能有這樣氣勢的,他只見過太皇太後。
皇後經歷了什麼?
他們終于到了二樓,前面引路的年輕人推開了門。
屋里點著燈,阿嬌正歪在榻上看書。
她從前也這樣,但雪舞還是覺得有些不一樣。
後來過了很久,她才想明白這其中的不同。
皇後從前的隨性自在是在規矩禮節里偷懶,而現在她就是規矩就是禮儀。
阿嬌並不知道雪舞在猜度著她的不同,她自自在在地看著《山海經》。
前世今生,看了很多遍。不說滾瓜亂熟也是了然于心了,但她還是喜歡看。
百世煉獄又百世流離,終于能回到現在,她很享受現在的靜謐。
李廣踏破了安靜,他虎虎生風地走進來。
待一眼看清了榻上悠閑自在的確是皇後無疑,當即便頓首拜下,宏聲道︰「長生無極,臣李廣見過皇後。」
阿嬌微微一笑,把帛書丟下起身叫了個「起」字。
她的確是有些不同了,從前不會坦然受這一禮。
李廣起身後恭謹地等待著阿嬌的下文,果然是三朝老臣。滿月復疑團卻也不問,阿嬌也沒有跟他解釋的意思。
有些事,知道是信任。
而有些事,知道就是催命符。
她只是起身把黃昏信手寫就的一卷帛書遞給李廣,含著淡笑問︰「把這個同軍報一起密封用鴻翎急使送到長安,要多久?」
李廣雙手接過,听了這問題也沒有猶疑就答道︰「快則七天,慢則十天。」
她的笑意就更深了,聲音柔和了幾分。「那便煩勞驍騎將軍遞出去。」
李廣沒有二話,當下便當著阿嬌的面上了火漆。
卻臨出門時到底踟躕了又折回道︰「還請皇後移駕,這城中魚龍混雜。軍中到底安全的多。」
皇後為什麼出宮?怎麼就只一個小丫頭跟著?這傳回去的又是什麼?
他有太多疑惑太多不解,但到底君臣有別,他什麼都不能問。
皇後性子根子里是像極了太皇太後的倔強,認定什麼便輕易不會更改。
只能祈求皇後移駕,這若是出了半點差錯可是了不得的。
李廣正在搜腸刮肚地找著說服皇後的話,卻听她脆生生地道︰「依卿所言,我便隨軍一起回長安。」
李廣只覺心頭巨石落地,連忙應諾。
阿嬌望著李廣那副模樣還有什麼不明白呢,卻也不說透。所有人都以為她不想回去了,可是那是她的家是她的根,為什麼不回去?
她喚過雪舞,略作收拾便下樓套上馬車隨李廣去軍中。
驚電驚詫地望著被主人引出來的女子,不單單是因為她嬌女敕柔美的好像草原上初春的第一朵花,還因為主人的態度。
怎麼說?像匈奴人見著了大閼氏般的恭敬。
大閼氏就相當于漢人的王後吧,但這是誰?能叫主人這樣的英雄畢恭畢敬?
它有些不解,不免多看了她幾眼。
女子卻輕盈盈走過來,在它臉上模了模。柔聲細語不知道說了些什麼,主人跟著笑起來。
驚電很想說主人那樣的將軍不適合笑,一笑起來殺氣全無。
但很快驚覺自己竟然像一只小狗接受了她的撫模,心情一下陰郁下去。
「這馬真是萬眾挑一的好馬,也就將軍這樣的英雄人物才能配的起。」阿嬌緩步上了車。
李廣道句「謬贊」便翻身上馬當先引路。
阿嬌靠在車廂內,想起了自己的小矮馬雪獅子,想起了海棠幾個,想起了館陶堂邑侯……
她懷念長安城中的日子,更懷念那雙燦若星辰的眸子。
真好,回來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