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嬌是被晨練的操喊聲喚醒的,估模著也才卯時吧。
天光細微,但她也沒了睡意,在榻上喚雪舞。
皇後到了軍中,雖不會宣揚,但李廣卻是絲毫怕委屈了她,撥了中軍大帳給她住。
雪舞便睡在隔開的外間,听得阿嬌叫進來撥開帳幔掛上,一面取衣架上掛著的衣裳一面說話。「驍騎將軍已經把我們留在客棧中的東西全取過來了,您要什麼我便去翻揀。」
阿嬌搖頭,「什麼都不要,左右就這兩天就要回師了。」
說到這里時,她已經坐在了昏黃銅鏡前由著雪舞梳妝。當下便索性問她︰「你跟我回宮中嗎?還是留在民間?是去是留都隨你。」
雪舞顯然有些吃驚阿嬌這樣的問題,拿著綠瑪瑙珍珠孔雀步搖的手在空中頓住。「當然是主人在哪,我便在哪。」
「不想嫁人嗎?像竹歌一樣過點平凡幸福的日子。」阿嬌的聲音淡的像清晨的霧一樣。
雪舞仔細地把步搖插好,爽朗笑道︰「我還是覺得現在這樣就很好,嫁人了要伺候公婆小姑小叔子,生兒育女,還不如跟著您自在呢。」
阿嬌听了這話,心下微震不覺回頭看她。
這樣的話在後世自然是不稀奇,但在現在卻無疑叫人震耳發聵。
雪舞滿是笑意的杏仁眼,終于被阿嬌的打量看出了羞怯和躲閃來,伸手往臉上去模。怯生生地問︰「怎麼了?」
阿嬌搖頭,「你能有自己的想法那是最好不過的了,等你日後有了意中人我便風風光光地把你嫁出去。若是一輩子沒有,便一直跟著我。」
雪舞當即便拜道︰「雪舞謝主人。」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阿嬌便另起了話頭,拿首飾發髻的話問起她︰「你說梳參鸞髻怎麼樣?左右也沒事。」
雪舞自然應好,主人有心思打扮自己,她比誰都高興。
待花了半個時辰梳好繁復華麗的發髻又配上首飾後,已是辰時了。
阿嬌草草用過早膳便還歪在榻上看書,天氣是一天比一天熱了,她不想出去。
不知不覺就又到了午膳時分,她隨便用了些又寫了三刻鐘字正要歇會午覺。忽然問道︰「張博達呢?」
雪舞正在插一束茉莉花,听了這話道︰「他一直跟著驍騎將軍在軍中呢,听說正眼饞將軍的驚電呢。」
阿嬌失笑,果然寶馬名車男人至愛。就是連張博達也會為了匈奴的好馬眼紅不已。
她慢慢躺下去,「下午的時候叫張博達來見我。」
雪舞放下帳子,應了聲諾。
她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去叫人告訴張博達而後又退回靜悄悄的帳篷內坐著。
她忽然覺得有些什麼不對,卻一時想不起來。
待午後阿嬌起身,張博達來見雪舞陡然明白了哪不對。
主人從前不會說叫誰誰誰來見她,只會說讓。
一字之差,似乎也沒什麼。
但的的確確是態度上不同了,主人雖然還是那麼溫和,卻比從前更威嚴更叫人不敢說個「不」字了。
這似乎都是病後的事,但除此之外她的一應喜好還是和從前一樣。
雪舞坐在帳篷外,陷入了沉思。
是張博達走時同她告別才驚醒了她,她微微點頭閃身進去。錯眼看到張博達臉上前所未有的肅穆,雪舞不禁回身去看。
霞光中他逆著萬丈光影疾步而去,大步流星,轉瞬便望不見影子了。簾子放下來,
雪舞進了帳內,阿嬌便招手叫她過去。
「去出去說一聲,晚膳我想吃點清淡的。」
雪舞應了一聲,心想主人心情卻很好,滿面帶笑。
阿嬌的確很高興,不管事成與不成總算比之前世有了不同。
張良的得意弟子,又是嫡親孫子。
倘若肯留在朝中隨軍出謀劃策,劉徹對匈奴一戰信心會更足。
戰爭打的是將士的勇氣士氣,還打的是謀略。
而助高祖奪得天下,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張良自然玩謀略的其中翹楚。
但凡是人活在世上,就不願意庸庸碌碌地活著,總會有夢想。
阿嬌雖不確定張博達向往的未來是不是如張良一般,但她總算嘗試了這種可能。
「孝武窮奢極欲,繁刑重斂,內侈官室,外事四夷,信惑神怪,巡游無度……窮兵黷武,耗盡國力,人口減半……」
她絕不會再讓後世史書這樣寫他!
這些人知道什麼!
就會嘴皮子上下一踫就把一代人的心血寫的半點不值,窮兵黷武?
「匈奴入遼西,殺太守;入漁陽、雁門,敗都尉,殺略三千余人……夏,匈奴入代,殺太守;入雁門,殺略千余人……夏,匈奴入代、定襄、上郡,殺略數千人……秋,匈奴人定襄、雲中,殺略數千人,行壞光祿諸亭、障;又入張掖、酒泉,殺都尉……匈奴入上谷、五原,殺略吏民……」
這些死去的難道不是漢朝子民嗎?那是活生生的性命,他們有家有口,什麼都沒有做錯,為什麼要死在匈奴刀下?
一國之君奮起反抗,哪不對?
劉徹打的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底氣,是立國之戰。
洗涮國恥倒成了不應該,那他們該贊揚靖康之恥。
他們該看看被金人俘虜了的宋欽宗,戴著氈笠穿青布衣,動輒即被呵止。等至金之京師會寧府看著宋朝二聖去阿骨打廟祭祀,難道他們會覺得這才是明君所為?
只要他們敢拍著胸脯說是,就該讓人欺侮成這樣也不能還手,那阿嬌無言以對。
衛青霍去病,多少千古名將群星閃耀中才有了浮西河、絕大幕,破寘顏,襲王庭,窮極其地,追奔逐北,封狼居胥山,禪于姑衍,以臨瀚海。
橫馳塞北,從此漠南無王庭!一雪前恥,這莫不是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兩千年間,叫多少男兒熱血沸騰?
阿嬌思及千年間對劉徹的眾說紛紜和爭議不斷,恨不得去同他們當面論個痛快。
這一世,她既回來了,便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他陷進戰爭的泥潭里而得個窮兵黷武的名頭。
以戰養戰,未嘗不能國富民安。
只要打到匈奴痛,他們也會安分,才會老實。
和平,從來都是強者說了算的,而不是弱者可以乞求來的。
漢武一朝,戰爭的確帶來諸多後遺癥。他晚年追悔不已,下《輪台罪己詔》說「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傷害百姓,糜費天下者,悉罷之!」
他是第一個用「罪己詔」進行自我批評的皇帝。要知道但凡是人就會站的越高,便愈發看不清自己。能坦然承認過錯,交于天下人評說。這樣的心胸氣度,古往今來又有幾個呢?
魏晉之前,皇帝廟號須「祖有功而宗有德」才能獲得。開國君主是祖,繼嗣君主治國為宗。西漢十四帝,僅四帝擁有廟號,即太祖高皇帝劉邦、太宗孝文帝劉恆、世宗孝武帝劉徹、中宗孝宣帝劉詢。
劉徹的功績當得起後世一句千古一帝的贊美,她不會讓他染上前世的那些污點。
阿嬌望著昏黃的油燈,出了神。(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