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點著的長長一排十五連枝燈,照的殿內通亮。少年稍顯青澀卻已經傲骨隱現的眉目在燈光中愈發清晰,阿嬌望著他,前世的回憶不由自主地就往她眼前冒。
霍去病和衛青是劉徹手中最鋒利的兩柄利劍!兵鋒所到莫敢不從!
而像流星璀璨耀眼又驟然隕落的霍去病,其耀眼鋒芒以致幾千年內但凡談起名將必在其首。他十七歲首領八百輕勇騎即斬獲兩千多人,還生俘單于的叔父羅姑比,勇冠全軍。以此一戰而封冠軍侯,聲動天下!
霍去病一生未嘗敗績,橫馳塞北,威行朔漠。從前氣焰囂張不可一世的匈奴人,遠遠望見霍字軍旗便驚恐遠遁。
他同他舅舅衛青一起,用匈奴人的鮮血徹底洗涮了漢室七十年的恥辱!
這樣深刻影響了歷史車輪的無雙將才,阿嬌怎麼會沒有見過他?
只是她沒見過這樣青澀害羞的霍去病,等劉徹說過之後她才恍然大悟,把前世霍去病的模樣和眼前的少年重疊在一起,而後驚覺這可不就是霍去病嗎?
前世她見到霍去病時,他早已經為將封侯,威重三軍。與衛青的忠厚寬和不同,霍去病一生始終激揚跳月兌,鋒芒畢露。
阿嬌唇邊含起感概的笑,她想大概霍去病也是唯一敢對劉徹的指鹿為馬露出譏笑之色,還能叫劉徹不動怒的人。
所謂的指鹿為馬,說的自然是原先的廢後陳阿嬌變成了李夫人。
霍去病完完全全是劉徹培養起來的,兩人之間的感情說句父子之情也不為過。阿嬌清楚地記得,前世時劉徹曾感概霍去病性情可真是像他極了,就差說為什麼他沒能投胎成劉據?
的確,比起性格仁慈寬厚、溫和穩重的劉據,熱血尚武能征善戰的霍去病倒更像是劉徹的兒子。
因著這種種因素,劉徹對他的信任愛重絕對可以說絕對超過了衛青。乃至于霍去病英年早逝時,他哭的像個孩子一般悲痛不已,以為霍去病若不是鋒芒過盛,必不會天妒英才、剛極易折。
為帝者,須權衡取舍的東西太多。縱便是再欣賞重用的臣子,也會含著幾分考量。這也就愈發顯得劉徹待霍去病的特殊和難得,甚至因著愛屋及烏使得霍去病之弟霍光得以受大用。
照理說,對于這樣一個格外出彩的衛家人,阿嬌不說厭惡他,也應當生不起好感來。
但說不上為什麼,阿嬌卻自始至終都對霍去病帶有幾絲淡淡的欣賞。
前世霍去病奉劉徹之命為髆兒騎射啟蒙,阿嬌和他之間才開始真正有交集。
阿嬌以為憑著衛陳兩家若隱若現的較勁,霍去病不會答應。但他卻出人意料地應下了,甚至毫無芥蒂地教髆兒,弄得還未懂事的髆兒對這個神武非常的大司馬大將軍欽仰到了極處。
但她和霍去病之間卻甚少說話,見面不過點頭行禮罷了。他恥笑劉徹的指鹿為馬,卻也僅僅是對這件事不屑,倒沒有對阿嬌這個天然的衛家之敵露出水火不容的態度來。
他神色始終淡淡,就像阿嬌同後宮其他的美人沒有區別。
時日長了,阿嬌慢慢開始懂劉徹為什麼會這麼喜歡他。這樣一個純粹到了極致,所思所想俱是家國大恨的人,只會讓人覺得自己的計較是多麼的陰暗。
他和阿嬌第一次認真交談,是在元狩六年他遠征前。
那是一個夏日的午後,太陽很大,天熱的人喘不過來氣。髆兒被他拘著在烈日炎炎下騎馬,汗流浹背苦不堪言卻沒有半句吵鬧,阿嬌和霍去病一起立在廊下瞧著髆兒跑馬。
他忽然問她,快樂嗎?
阿嬌怔然。
于是,他又更加明確地問她當李夫人快樂嗎?
阿嬌心下立時復雜難言,她萬萬沒有想到霍去病會問她這個。
是時,她和衛家的關系表面來看倒也沒有太撕破臉。衛子夫從不拿皇後的位置壓她,衛青見她也會恭謹行禮。但彼此都跟明鏡似地,他們之間將來少不得一場你死我活。
不過是宮斗從來都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不到最後誰都不會露出猙獰難看的臉。
更何況還有劉徹這個最大的掌控者在,他們彼此都維持著那薄薄一層霧一般的和平。
誰都知道,日出一來,這層薄霧會迅速蒸發恍如從未存在過。
而霍去病問的這話,怎麼听怎麼像是對她的譏諷和嘲笑。
但是望著少年清澈的雙眸,她知道那不是譏諷,而純粹出于好奇。
彼時阿嬌回答他的是什麼呢?
她想了半響,才低著頭望著地面說,等你愛上一個人就會知道了。
霍去病還是不解,縱然此時他雖已有了個兒子,但卻不過是個他連眉目都記不清的侍女所生。哪怕衛長公主傾心于他,幾乎到了非君不可的地步,他也是興趣索然。甚至為了避她,連姨母衛子夫宮里都去的少了。
他覺得男女之間也不過如此,還是縱橫沙場所向披靡帶給他的滿足感更大,更叫他痴迷。他不明白從前驕傲到不可一世的陳阿嬌,怎麼會願意成為後宮人暗地里的笑柄?
阿嬌望著他滿是不解的雙眸,終于笑了。
她輕輕地說,你還小,才多大呢。等你再長幾歲,你一定會遇到叫你舍不下的女子。
說完這話,阿嬌又忍不住想,劉徹到底影響了她,她竟不自覺拿出了和佷子昭平君說話的語氣。
霍去病卻沒有去注意這些細節,這個少年將軍迷茫地垂下眼簾。正午的日光照在他常年從軍曬成古銅色的臉上,把他英俊勇武的眉目點亮。
隔了好一會兒,他還是沒有說話,陷入沉思中。
他臨走時夸了刻苦認真的髆兒,而後望著阿嬌說。「或許吧,或許如您說的那樣,我會遇著的。」
那話語里,有好奇,有躍然,有期待。
只是命運注定霍去病找不到到答案了,他死在遠征中。彼時,他才二十四歲。
消息傳到漢宮,劉徹立時發了場大火,說誰敢詆毀詛咒他的冠軍侯?
滿殿的人都跪下了,來傳信的更是把腦袋都磕破了,鮮紅的血淌在青玉上,耀眼極了。
劉徹發了場前所未有的怒火後,沒有人敢再說霍去病死了。
陛下說他的冠軍侯,說他的子佷般的大將軍大司馬還活著,誰敢說他死了?
但人死到底要入土為安才好,衛子夫親自過來勸說。引得劉徹又砸了一滿殿的東西,連聲叫她滾。
他很少這樣肆無忌憚地發火,哪怕是衛子夫有尊無寵很久了,他還是為了衛青和霍去病給予她皇後應得的尊重。
衛子夫出來時,滿面淚痕,見著門口的阿嬌抿緊嘴唇勉強一笑大步走了。
若是從前見了衛子夫哭,阿嬌一定會快意。
但那時,她的心情竟然有些陰郁。
她笑自己,這死的是衛家年輕一輩中最耀眼的霍去病,這死的是能和衛青並肩的霍去病。她難過什麼?她的心早就該被磨硬了才是啊,什麼時候還有閑心同情起衛家人?
阿嬌沒有進殿去,她想劉徹需要一夜來好好消化霍去病身死的噩耗。
她轉身回了昭陽殿,髆兒卻也嚎啕大哭著撲上來,問她霍哥哥是不是真的死了?
霍去病驟然離世的消息,實在是太震撼了,一陣風就傳遍了漢宮。就連髆兒都听說,劉徹卻還想著自欺欺人。
髆兒見她半天沒有答話,哭的越發厲害,幾乎肝腸寸斷。
阿嬌放任他哭,沒有去哄他。等他哭累了哭不動了,才問他為什麼怎麼難過?
髆兒昂起頭,大聲說霍哥哥是大英雄!他打匈奴人!
阿嬌本來平靜了許多的心緒再度被髆兒的話撥亂,是啊,他是英雄啊就,是把匈奴人打的聞風喪膽的英雄!
更何況,他那麼純粹的人向來是遠離這些後宮權利之爭的。劉徹曾說霍去病最難能可貴的一點,就是心中有大家。她這樣因和衛子夫的仇怨,而對霍去病的死生出幸災樂禍的心思,似乎確實有些陰暗下乘。
她陳阿嬌,也是真真正正的天之驕女,不至于這點氣度也沒有。
這麼想著,她終于能正面承認自己也的確有些難過。
其實後來阿嬌死了很久之後再想起這事,不禁有些好笑。她那個時候就好像同情了衛家人就是背叛了自己一樣,但想想衛子夫和她幾個子女的下場,她不得不說句不過都是可憐人罷了。
那時她抱起髆兒,告訴他人都會死,像他霍哥哥這樣向往馬革裹尸的,這于他也不失為一個好結局。
月光和雪光映照在窗上,阿嬌微微有些失神。不過一瞬間,心念間仿佛要把前生重新輪回一遍。
髆兒的淚眼、其後劉徹為霍去病下葬的哀榮極致和衛子夫的悲痛欲絕,仿佛都在眼前。
但是再定神一看,才十多歲的霍去病正微微低頭仿佛還有些緊張地站在她跟前。
他還活著,尚且對自己的前路懵然無知。
「皇後——皇後——」
劉徹連叫了她幾聲,才終于把她從綿長的回憶中喚醒回來。她仰起頭對他微微一笑,她看到他的眸光里有一閃而過的疑惑。
她明白為什麼,霍去病此時不過是個總角少年罷了,就是衛青也才嶄露頭角。她見著他一個孩子,卻好像被他嚇了一跳。但是她沒法跟他解釋,更沒法告訴他眼前的這個少年會煥發出驚天的光芒而後迅速隕落。
阿嬌知道他不會問她,就像她之前露出的許多不對勁,他都會埋在心里只當沒有看見。
她輕輕地出了口氣,就听見劉徹風趣的聲音響起。他笑道︰「縱然是衛青的外甥,也不會長出三頭六臂啊。皇後說對吧?」
劉徹是個很有人格魅力的人,笑起來很有親切的感染力,還叫人有種被陛下高看的激動,只恨不得立時就為他熱血相報。但他一旦嚴肅起來,沒人敢自持著平常的親近同他嘻嘻哈哈。
而眼下這般親切笑著的劉徹,立時就叫殿里的氣氛為之一松。兩個少年臉上都溢出笑容,彼此相視間都為陛下如此的平易近人而興奮的臉都紅了。
他們臉上就差寫著,陛下叫我死現在就去死。
後世人是很難想象這樣忠君就等同愛國的心情的。
玩笑過後,劉徹說起他們為什麼在這里。他神情平靜,語調里卻含著隱隱的欣賞。「這兩個半大孩子,被十幾個大孩子欺負,硬生生把他們打斷了胳膊折了腿。這些孩子的爹娘,就把他們倆扭送到長安府尹去了。結果,長安府尹知道一個是衛青的外甥,一個是皇後的家奴。就一層層往上報,報到了宮里朕就叫直接把人給送來。」
阿嬌听他這麼說,這才注意到霍去病同趙破奴嘴角微微的傷痕,至于衣裳不征,也早因為要見皇帝而穿的整整齊齊了。
兩個孩子听著自己的事跡又被說了遍,神色各異。趙破奴偷偷打量了下阿嬌的神色,似乎有些怕阿嬌氣他惹是生非。至于霍去病,卻是滿不在乎,傲骨隱現。
「男孩子還有不打架的?這麼多欺負兩個就夠丟臉了,打不過還送到官府去。不大點孩子也知道仗勢欺人了!這說起來,怪朕和皇後——」劉徹話鋒一轉,陡然把話題引到了自己和阿嬌身上。兩個孩子都吃驚地仰起臉,不明白自己闖禍和帝後能扯上什麼關系。「朕還不信,能有人站出來說比朕和皇後這兩個靠山還要大,還要硬!」
他的聲音拔高了幾度,擲地有聲不說,臉上的薄怒也不像是開玩笑。
兩個孩子都瞪大了眼楮,雙眼微紅,淚水馬上就在眼眶里打起轉來。劉徹的話說到他們心坎上去了,他們本就是被人欺負,還手是應該!但無奈對方好幾個人家里都有權勢,黑白顛倒也只在上下唇相踫間。
霍去病在阿嬌進來前和陛下有說有笑地說起這次的事,最多也只覺得陛下沒有多少怪罪之心。哪能想到陛下會像一個護短的長輩一樣,理直氣壯地說出滿大漢能有誰比他的話來?
這般為他們撐腰做主的樣子,即便他的舅舅是衛青,破奴的主人是皇後。但也不值得陛下為他們開罪江邑侯趙堯和赤泉莊侯楊喜的後人!
大漢厚待開國功臣,高祖與功臣們剖符、立誓。
玉符一剖為半,功臣手持一半,另一半存于漢宮以作憑照。
誓詞是︰「使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寧,爰及苗裔。」以為即使有一天,寬闊浩瀚的黃河只剩下了窄窄的一條帶子寬,巍峨的泰山也只剩下磨刀石那麼薄,你們的封國還是永遠牢固,而且可以傳給你們的後代兒孫。
高祖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