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那精致的鏤空暗刻花紋三足香爐上的纏枝蓮花藤蔓無限地延伸,像是將她的喉嚨一圈一圈地纏繞,密密匝匝。藤蔓的兩端似乎被兩只手緊扯著,越扯越緊,像要掐斷她的呼吸。裊裊騰起的白煙彌漫著清甜的香,熟悉而陌生的味道,卻不知為何帶著一縷血的腥甜。
她知道,那是她的血,不,那是她肚子里未成形的孩子的血。痛,無邊的疼痛從下月復傳來,像有人拿著剪子在她月復中扭絞,有熱燙的液體不受控制地從兩腿間流出,轉瞬濕了她身上雪白杭綢的挑線裙子,暈染出一朵碩大的,血紅的花……她跌倒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喊著人,求著佛,可是沒有人,沒有人來救她,也沒有人來救她的孩子。
那香,奪命。那香,追魂。
她失了她第一個孩子,就在她從前喜不自勝的一室甜香里。
那股香帶著血的腥甜鑽入&}.{}眼耳口鼻,蘭溪緊揪著胸口喘不過氣來,就在窒息的前一刻,靈明一清,陡然從床上彈坐而起。床,還是那張填漆床,藕荷色纏枝葡萄紋的帳幔在晨風中輕輕拂動,屋外隱約傳來壓低了的說話聲,听嗓音應是枕月和董媽媽。蘭溪額上滿是汗珠,神色卻是微微一松,原是夢。已許久再未做過的夢。
可是,下一刻,目光不經意地一個清掃,撞上窗下案幾上正騰裊著白煙的茄皮紫釉暗刻麒麟紋的三足小爐時,剛放下的心又跳到了喉嚨口。蘭溪驚惶得臉色煞白,銘刻進了骨子里的疼痛和畏懼頃刻間奪去了她所有的鎮定和從容,她尖細著嗓音叫了起來,「誰點的香?誰讓你們點的香?拿走!快給我拿走!」
正在外間的董媽媽和枕月听得這一串尖叫,連忙搶步而進,便見著自家姑娘蜷縮著身子在床上瑟瑟發著抖,另一手還指著那三足香爐迭聲尖叫。兩人皆是唬得變了臉色,董媽媽疾步上前,將蘭溪抱在懷里,枕月也是白嘴白臉,卻還算手腳利落地將香爐挪了出去。
「姑娘,乖!姑娘,沒事了啊!」董媽媽拍撫著蘭溪的背,心中滿月復的憂慮卻不敢泄露分毫,只是緩著嗓音在她耳邊低聲安撫著,一遍又一遍。
枕月將香爐挪出之後,又開了窗,待得那一室的甜香在晨風中終于散盡時,蘭溪總算稍稍平復了情緒。
「往後,我的屋里,不準再用香!」蘭溪回過神,木著臉丟下這麼一句。
董媽媽和枕月不敢問,姑娘明明最喜歡這些,前些日子是董媽媽覺著姑娘前一陣兒夜里魘著過一回,還有些發熱,才不敢用。這些時日卻是好些了,這才囑咐枕月將姑娘最喜歡的木樨香尋了出來點上,卻不想,鬧了這麼一出。
這會兒蘭溪松了一口氣,卻只覺著渾身發軟,又倒回了枕上。她沒有解釋一句,也不知作何解釋。
從前的蘭溪喜歡香,剛嫁進平王府時,她身邊有個伺候的二等丫鬟,叫作喜鵲,是平王府的家生子,但是長得討喜,嘴又甜,她還算歡喜。而且那丫頭手里有個絕活,制得一手好香,蘭溪正好喜歡這份雅致,倒很是重用她。誰知,就是這個丫頭,就是這香,奪去了她孩兒的命。
想到此處,蘭溪心口又是一陣緊縮的疼,血肉剝離,還有什麼,比這更痛?那樣的痛,即便是她後來將那喜鵲打得血肉模糊,即便如今已是隔世經年,也減不得分毫。
又過了好一會兒,听得董媽媽在帳外小心翼翼地詢問道,「姑娘,可是身上有什麼不舒坦?若是的話,老奴這就去給三太太回話,咱們就歇著,不過去了吧?」
「不用!收拾收拾,還是過去吧!」今日既然不用進學,卻是該去請安的。只是老太太處發下話來,說是昨日祭祖乏了,便免了今日的晨昏定省,但平日里上學,能免的都免了,今日既然沐休,三太太處,她倒是該過去的。
誰知,剛剛梳洗妥當,便見著流煙行色匆匆走了進來,臉色不太好,徑自走到蘭溪跟前,俯,湊至她耳畔,低聲道,「姑娘,出事了!」
蘭溪心下「咯 」一沉,好端端做了這麼一個夢,她本就有些不安,這就出事了?挑眉望向流煙,卻見一貫心直口快的她一臉的欲言又止,瞧得蘭溪心里更是火急火燎,「說!」
主子發了話,即便再難以啟齒,流煙也只得豁出去了,「昨個兒上燈時,知梧軒伺候筆墨的玉茗端了茶水進三老爺臥房,之後就再沒有出來……」
蘭溪一愕,還沒反應過來,董媽媽已經一巴掌拍了過去,「死丫頭,怎麼什麼髒的臭的都敢在姑娘跟前說?也不怕污了姑娘的耳朵?」
蘭溪卻還是有那麼些不敢置信。這……尚在孝期,父親就有這麼…….這麼急嗎?蘭溪不是貨真價實的小姑娘,她當然知道男人的生理需求有的時候不受控制,這朝中上下也不乏在孝期犯戒的,只要不鬧到明面兒上,大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去了。可是她父親?若是從前,蘭溪可能還會將信將疑,可這一世,就她與父親接觸時的了解來看,他絕不是看重之人,何況如此急色?
等等!剛才流煙說,是知梧軒伺候筆墨的丫鬟?突然,蘭溪便想起了昨日知梧軒中偶遇的那一襲山抹微雲色調的迤邐身姿,還有那轉瞬便無跡可尋的奇異幽香,冷笑一聲。還真是會算計。只是不知這位玉茗姑娘是單槍匹馬作戰,還是背後有這院中哪一位的推手?
「听雨去拿了飯菜來,你們就吃吧!枕月,你隨我去正院。」發生了這樣的事,只怕三太太是沒胃口了,蘭溪知道再大度的女子,都不會高興給自家夫君納小,何況三太太對三老爺……嘆息一聲,她娘可別又堵了心。
誰知剛走到正院廊下,便听著屋內三太太帶著咳嗽的囑咐聲,「讓人回去吧!既然伺候了老爺,總得給些賞賜,只是如今時候特殊,只怕委屈了她,伺候著她把那碗湯藥喝了。」
蘭溪愣愣站在原處,還好……母親,總算還沒有糊涂。這般想著,蘭溪卻覺得心里酸澀得厲害,摻雜著一絲隱隱的痛,扎在心口,寸寸疼。
「姑娘——」梅香正打了簾子,回頭見著蘭溪愣在那塊兒,沒有動作,不由壓低嗓音低聲喚道。
蘭溪回過神,卻沖著她淡淡一笑道,「我就不進去了,有勞姐姐們伺候著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