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惠街,跟朱雀大街隔著兩條街,算不上特別熱鬧,但也並不是很冷清。陶然居是個什麼地方,蘭溪沒有來過,自然不知。
待得馬車停下,她撩起車簾,隔著飄飛的細碎雪花打量著面前兩層的建築。杉木原色飛鳳檐,白牆烏瓦,淡淡如同水墨,在這金雕玉砌的京城中,低調得毫不打眼。牌匾白底黑墨,陶然居三個大字,字跡磅礡大氣,斂藏鋒銳。四處看了看,這陶然居倒是很有兩分鬧中取靜的意思。
流煙早早跳下了馬車,伸手將蘭溪扶下,蘭溪站在牌匾之下,又欣賞了一會兒那幾個字,這才斂裙上了青石石階。
兩扇黑漆門扇中開,進得門內,左右一看,蘭溪嘴角勾起一抹笑,原來是一家古玩店,賣的卻不只古玩,書畫、木雕、擺石、玉器,皆有涉獵,三間的大通鋪面沿牆擺矮櫃,中間是數架多寶閣,分門別類,擺了個滿滿當當。
蘭溪對這些東西,一向都喜歡,一時倒也不急著去找陸詹,在鋪子四處逛逛看看起來。看著看著,不由看出兩分驚奇來,這鋪子算不得大,東西倒是包羅萬象,從值錢的玉器到一顆破石頭,應有盡有,最讓蘭溪驚奇的,卻是每一件東西都或掛或壓了一張紙箋,不過巴掌大小,素面暗紋飛桃花,上面用簪花小楷寫了東西的名稱、材質、產地,甚至還有價錢,蘭溪見了不由覺得有趣,倒是對此間主人生出兩分好奇來。
看了一會兒,她自然便拋開別的東西,轉而看起了她專精的書畫來。三面牆壁皆是漆成素色,書畫錯落而掛,蘭溪一一看了過去,眉先是一挑,繼而一蹙,快步上前,翻看了一下當中兩幅畫軸上垂掛的紙箋,先是一愕,繼而卻是覺得很是有趣一般,彎唇而笑,鳳眸中欣悅如星火閃閃發亮。
「姑娘為何發笑?」突來的聲音在鋪內響起,蘭溪稍早時還在想偌大一個鋪子開著門,為何連小二也不見一個,這時才知除了她與流煙,還有旁人。
回過頭,望向聲源處,一排橫放的博古架後繞出一人,卻是個婦人,華發盤雲,烏壓壓如同綢緞的發間簪一朵瓚玉芙蓉花,臉容帶笑,看上去年齡不過二十八九,一雙飛鳳眼含著刁巧,黑白分明,烏漆點亮,一眼看去便知精明,偏襯著這樣一張臉,卻讓人無法生厭的精明。穿一襲淺藍冰梅暗紋長身襖,腰身略略收緊,掐出一段楊柳腰,領口的雪白兔毛絨絨地擁在下顎四周,襯出兩分雍容,她望著蘭溪,眼中有笑,卻也有打量。
所以,蘭溪也只是笑,並不應聲。
那夫人黑若點漆的眸子略略一動,彎唇笑道,「姑娘說了,若是有什麼不妥,我也好改進呀!」
蘭溪心中一動,原是這陶然居的東家,一位女東家,而且還是漂亮得女東家,老頭兒約在此處見面,這位女東家不會剛好是他的舊相好吧?蘭溪思緒電轉,心中天馬行空到了何處無人得知,明面上,她微微笑著,沉靜恰到好處,還是那進退有度的大家風範。
「既是東家讓我說,我便直言不諱了,若有冒犯之處,還請見諒。」丑話先說在前頭,雖然不懼,卻也不想平白無故得罪了人。「我剛才發笑,並不為其他,只是覺得店家實在是個妙人兒。價值千金的珍品與幾可亂真的贗品掛在一處,若說商人重利,起了什麼壞心思,偏生這紙箋上卻又早已標明了何為真,何為假,更有標價為證,不失公允,說來,我還是頭一回見著這般做買賣的。不似為利,卻有兩分魏晉之風的灑月兌不羈,自我不受約束,挺好奇,也挺羨慕。」
「那如今見了,可還覺得好奇,可還覺得羨慕?」婦人刁巧的飛鳳眼一眯,笑容里似滲進了別樣的意味。
「見了東家,才知這自我來得有因由,即便贗品又如何,幾可亂真的贗品,便足以說明畫者也是值當的能者。」她自己也臨摹,自然不會看低了臨摹。何況,光看這畫的價錢,便也知這臨摹之人,不為利。既然幾可亂真,還不為利,那便值得一敬。至于要買這贗畫之人,自然也是清楚,那便是銀貨兩訖,正大光明。
那婦人不再言語,只是微笑著凝視著蘭溪,含有打量的目光將她從頭掃到了腳,該覺得不舒服,該覺得被冒犯,但不知為何,婦人身上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讓她一時親切不起來,但也戒備不起來,除了微微的不自在,並無其他。
片刻之後,婦人笑了,「上樓去吧!你師父在樓上等著。」說著,便已邁開步子,朝著方才她繞出的那架博古架後走去。
蘭溪卻是心頭一咯 ,愣愣看著那婦人的背影繞到博古架後,才激靈著醒過神來,這婦人知道陸詹是她師父?那麼定然是師父極為信任之人,可是是何人,這四年來,師父守口如瓶,從未提過半句?
蘭溪不知,心中更是好奇,舉步跟了上去。繞過博古架,眼前一道木梯,曲繞而上,梯上已無婦人身影,頭頂樓板卻被腳步輕輕叩響,沒有猶豫,蘭溪斂裙上了木梯。
到得二樓,眼前一亮,通間敞亮,當前一家紫檀底山水屏風,軒窗半敞,窗前置一張矮幾,左右兩側放置了軟墊,一襲青衣的陸詹和方才那婦人一左一右跪坐于矮幾兩側,幾上一只紅泥小火爐,爐上一只小巧精致的銅壺,正咕嚕嚕冒著白煙,水開了。
「丫頭,來了?愣在那兒作甚,快些過來。」陸詹在白煙那頭朝著蘭溪招手,語調有些嫌棄,但神色很是柔和。
蘭溪覺得今日正是呆得不像話,邁開步子到了陸詹跟前,有些僵硬地在他身邊跪坐下來,卻又望著邊上動作嫻熟而優雅地洗茶、斟茶的婦人發愣。印象里,師父從來都是自己斟茶,從不假手他人,印象里,她也只給師父倒過茶,這婦人究竟是何人,竟能得此殊榮?
「傻丫頭,當真傻了?這是師父故友,你喚一聲青姨便是。」(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