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還只是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仗。
不過幾時,那些個流氓匪徒就敢進城,在衙門口安營扎寨。肆無忌憚的掘地皮、挖牆角、撤房瓦,洗劫行商,沿街搜刮,襲擾百姓,吊拷索錢,無惡不作。
縣城之中被劫空,又往鄉野中擄劫。秦家因著聲名在外的緣故,饒是壁壘森嚴,仍是多次遭到身份不明的匪徒的勒索搶劫。
朝不保夕,擔驚受怕,實在過不下去了,就有族人提出索性舉族遷居,往南邊太平地界兒去得了。只要人還在,重頭來過也不是沒有成算。
到底故土難離,自有人舍不下百年的祖宗家業。現在想來,也是仗著族中會武之人頗多,頗有兩分膽氣的緣故。
只還未商量出個結果來,一個暗星夜,大股匪徒集結,毫無預兆的殺上了門來。全族二百來人,到底逃出多少,他也不知道。
只知道夜半驚醒,已是火光沖天哭聲遍野,後來還是一位族叔公拼著性命護著他們一行嚇破了膽子的十幾個孩子東躲西逃,跑了出來。
到底不死心,兩天後,趁著夜色,他背著由他抱出來的胞妹背著族叔公偷偷跑回去望了望,老宅已成了一片焦土。
春去秋來,族叔公帶著他們一徑往南逃。哪里知道南邊兒地界也不太平,兵匪水匪到處都是,遍地都是逃荒的人,他們只得隨著逃荒的人流流來流去。
走走停停了好些年,一道逃出來的族人們或是餓死或是病死,或是走失或是流離,路死溝埋。族叔公半路上就病死了,相依為命的胞妹也因病夭折在了運河旁。
等一路跋山涉水流落到這長江邊的寧江府,听到新帝登基的消息時,活下來的除了尚未弱冠的他自己以外,就只剩下一同年族兄了。
終于不再打仗了,如驚弓之鳥一般惶惶不可終日的百姓們總算可以安下心來休養生息了。
不用流離了,他們這些浮萍柳絮似的流來流去的流民們,也終于可以喘口氣歇歇腳了。
樹高千丈,葉落終要歸根,況且人離鄉賤,流離過的秦老爹尤其知道其中苦楚,自是一心想回北地老家的。
可一路流離,雖還僥幸活著,卻只苟延殘喘剩下半條命,還玄玄乎乎地不知是否還能看到明天的日頭。
至于族兄,比他還不如,不過吊著一口氣。
總要活命。
也是命不該絕,到底南邊兒地界,百廢待興。他又有手藝傍身,憑著從族叔公那里學來的牮屋手藝,拖著搖搖晃晃路都走不穩的身子,總算兄弟兩個沒有餓死,相互攙扶著保住了性命,也勉強在這蓮溪縣站住了腳跟。
原還想著等攢夠了路費就回老家去,兄弟兩個已經大了,又各自成家。
他經在這蓮溪縣結識的至交好友做媒,娶了賢惠能干的媳婦周氏。周氏很快懷孕,卻是不能再跟著他餐風露宿了。
思來想去,總得有個著落,索性狠狠心就在這蓮溪縣東邊崇塘鎮上的周家灣落了戶。
看中的就是蓮溪七省通衢的便利水陸和曾經的商貿繁榮,以及歷史上人文勃興、極重課讀的文風民風。
至于落在周家灣,一則為的是周家灣就是周氏的娘家,周氏與娘家兄長素來親厚。二則他逃了這些年的難,沒睡過一個安頓覺,可算是逃怕了。盤算著這周家灣枕山面水可進可退,盛世便于耕種漁獵經商求學,亂世則可進入深山避險搶得先機,也算是方寶地了。
那兩年,兩口子省吃儉用,一個銅板一個銅板湊出了銀子,總算在東頭村尾買了地起了明三暗六三間土坯房,又開了七八畝的荒地。農忙種地農閑牮屋,五更起三更眠的,再加上老天爺還算賞飯吃,小災小難的雖也有,卻自來沒有遭過大難。
這三十來年下來,但也攢下了幾分家業。生養了五個兒子,俱都立住了,送他們上學堂學手藝,給他們娶親起房,又添了七個孫子五個孫女。繁衍生息,總算勉強在這周家灣站住了腳跟。
前些年只顧得上眼前的衣食了,哪有工夫追憶過去的榮光。直到這兩年上緩過勁兒了,日子好過了些。他已這把年紀,歸根是不可能了,原還想著等重續了家譜,他這輩子也算有了交代了。
可不曾又逢此大災,饒是他這個鬼門關前走過幾遭的人,也有些束手無措。
或許是年紀大了,這些日子,那些個埋在心底深處的記憶總是不由自主地往外鑽。尤其是小孫女這一病,更是總讓他想起死在懷里的胞妹……
良久,望了望東邊天際的娥眉月,秦老爹撢了撢身上的塵土,站起身。
活到這個年紀,他早已明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時事更迭,就如這日升月落,是誰都無法阻擋的事兒,就算神佛恐怕也是不能夠的。可不管怎麼樣,到了這個地步,這一大家子還能抱成團,有勁兒還能往一處兒使,就還有活路。
拍了拍跟著他站起身的老黃牛,秦老爹挺直腰板,豁達一笑︰「老伙計,這回又得麻煩你了。」
……
花椒睜著眼楮躺在架子床上,眼楮沒有焦距地盯著床頂的夏布帳子,張著耳朵听著外頭漸行漸遠的牛鈴聲,心里頭亂糟糟的,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茴香坐在床頭,眼都不眨地守著妹妹。不管她是略動一動,還是長久的不動,都會嚇得漏掉半拍心跳,時不時地就要摟在懷里拍兩下哄兩句,才能勉強心安。
花椒看著在自己面前強作鎮靜的姐姐,不想叫她擔心,可一顆心晃晃蕩蕩地懸在半當中,就是落不了地。
時間又過得這樣快。
不過眨眼的工夫,已是到了四更天。家里人似是剛剛歇下,已又陸陸續續地起身忙活開了。
母親又是一夜未眠,快手快腳地打出兩雙草鞋給父親試穿,又將給父親整理了不知多少遍的褡褳細細查看了一番,方把自己交給姐姐照看,她略略收拾了一番,就往上房給祖母伯娘打下手,準備吃食打點行李去了。
又不過眨眼的工夫,已是寅初時分,天亮尚早,祖父已是帶著叔伯父親,吱吱呀呀地動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