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刻陰沉,大雨傾盆,四方雨霧不能辨人。
花椒端了張小竹凳坐在門扇大開的廚房後門口,呆呆地望著不遠處因隔著迷蒙雨霧而只能看到大致輪廓的連綿蓮花山,滿腦子都是裹挾著土石順勢而下的泥漿水。
寒風裹挾著雨水潑進屋內,冷風冷雨一激之下,花椒醒過神來。望著斜抽在地面上,激起朵朵渾濁水花的豆大的雨點。緊了緊身上的細棉布夾衫,剛要搬著小竹凳往後挪一挪,已被姐姐茴香連人帶凳子搬回了溫暖的灶膛旁。
茴香擦了擦花椒臉上的雨水,點了點她的小鼻子,花椒就團著拳頭嘻嘻地笑,乖乖地坐在姐姐身邊。
母親和伯娘嬸娘們正忙著做早飯,屋里廂蒸汽騰騰,只比外頭略好些。
看著直往上涌的蒸汽,花椒不由再次愣怔了起來。
三天前的食時時分,或許正是群龍行雨的時刻的緣故。北風忽起,吹散了烈日。毫無預兆,密布的烏雲已從北方天際急涌而來。
剎那間,飛沙走石,掀起了漫天的塵土,迷得人眼楮都睜不開。整片天空驟然黑沉急速下墜,越來越低,就像要塌下來一般。
風起雲涌,還伴著一道道豁閃一聲聲忽雷,震得天地都在顫動,更震得本就惶惶不安的人界三魂出竅六魄升天。
不說老弱婦孺俱都心神俱散,就是青壯男子亦是心驚膽戰,紛紛關門閉戶,躲進了家中。
而烏雲滾滾的半空中,忽有雨滴幾起幾落。不過幾時,竟是形成了冰雹,驟然砸下。小如黃豆,大如雞蛋。鋪天蓋地,響徹天際。
時間一息一息過去,似已過了萬年,實則不到一刻鐘的工夫,冰雹止歇。
卻是一歇未歇,一道道豁閃在眼前劃過,照亮半間屋子。一聲聲忽雷緊接著在頭頂炸響,震耳欲聾。
電閃雷鳴之際,一瞬間,豆大的雨點連成了線,「嘩」的一聲,滂沱的大雨就如堤壩泄洪般前赴後繼地從半空中傾倒而下。
整個天地都被雨水吞沒了。
期盼了長達半年之久的雨水毫無預兆的從天而降,前後不過一刻鐘的光景,卻是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看著雷電大作狂風卷雨的天空,好些人遲遲都未能反應過來,只以為自己還未睡醒。還有些人卻仍舊驚懼交加,腦中一片空白。
花椒也有一剎那的恍然,直到帶著灼熱的雨點飛濺到臉上,才意識到或許不是夢。
從驚到喜,自是歡喜瘋了。
這大半年來的恐懼、怨懟、無奈,似乎已是在這一刻化為了烏有。
被姐姐抱在懷里,花椒虔誠地伸出雙手接著雨水。潑辣的雨點狠狠砸在手心,竟能感受到雨水的重量。
被大人們尋回來的哥哥姐姐們哪里還顧得上旁的,更是無所畏懼,沖入雨中歡呼雀躍,不管不顧地把自己淋成落湯雞,又仰著頭張開嘴接雨水喝。直到飆高的情緒漸漸消退,感受到了雨滴砸在身上的肉痛,才依依不舍地跑回屋檐下。
大人們也不阻攔,駭過笑過哭過之後,俱是急匆匆地拿了水桶甕罐,總之一切可以儲水的家伙出來蓄水,只盼著不要停。
還未大好的花椒猶如吃了十全大補丸,身上雖仍舊虛弱無力,精神卻驟然亢奮。
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個熱水澡,洗去了這半年來的污濁喪氣。夜里躺在架子床上,涼風徐徐,還要蓋被。听著外頭嘩啦啦的無盡雨聲,雖則從無起伏,卻覺得竟比任何催眠曲都要來得有效,香甜入睡,一夜無夢。
只未料到,或許是老天爺有心要把這半年來短缺的雨水一次性補償給人間的緣故。這場狂天狂地的潑天大雨,一下就是三天三夜。
直到現在,已是第四天上了,仍舊沒有半點止歇的跡象。
雖則有過略微轉小的時候,卻也只是從暴雨轉為大雨,更多時候還是從暴雨轉為大暴雨,甚是雷暴。
從未停歇。
頭先自是再好不過的。
雨水飛濺、迷蒙一片的水鄉又有了水,瞬間就煥發了新的生機。
旁的地方不知道,可干涸了數月之久的蓮溪慢慢開始蓄水,溪邊的周家灣自然就又有了兩分煙火氣。
可一下三天,尤其是緊跟在長達半年的干旱之後,種種弊端很快凸顯,卻是成了災。
不知凡幾的房屋經過了一整個夏天的炙烤,桃酥似的酥脆欲裂。狂風一刮冰雹一砸暴雨一澆,搖搖欲墜,不到天黑就再撐不住,牆倒屋塌瓦礫飛濺。而山上田里的沃土早已變成了板結的焦土,更是喪失了自身的元氣以及蓄水的能力,雨水一沖,一層層土壤就如死物般毫無抵抗的能力,就這樣被裹挾著順勢沖走了。
還有蓮溪。
蓮溪之所以被稱作「溪」,只因它是山上來水,世世代代流淌,而最終匯入江河的緣故。
其實到目前為止,蓮溪不僅河長上百余里,寬度也早已不遜于尋常河流。甚至于有些游段經過世事的變幻和人為的開鑿,已是達到了漕河的水平。至于深度,平均都在一丈左右。
可自打第二日蓮溪開始蓄水,溪水就是見風長。一個日夜,就能漲上三尺來。
更叫人措手不及的是,直到這會子村民們才知道之前干旱的時候竟是有人偷偷在溪邊挖開口子放過水的,否則溪埂旁的那些個坑坑窪窪明顯人為的深坑又從哪里來。
可惜發現已晚,已是來不及補救了。
蜿蜒秀美的蓮溪被挖得遍體鱗傷面目全非還則罷了,溪水暴漲倒灌,不過一天的光景,溪邊的埂壩已然被溪水掏出了一個又一個的洞,陸續開始坍塌。
原本忌諱著雷暴天氣不敢出門的村民們哪里還坐得住,周家灣與許多溪邊村落一般無二,村落與蓮溪之間不過隔著一條溪埂而已。周家灣這一段的溪埂略寬,也不過半丈有余,村民們進出都是從這埂上過。不說破圩決堤,就是漫堤內澇,後果亦是不堪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