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世故,從來有來有往。
這才是人情。
所以昨兒夜里經過一番商議之後,秦老爹索性把去蓮花蕩回禮的事體,交給了也算間接同那戶人家打過交道的秦連豹。
秦連豹自然沒有不應的。
只不過除了自己前往以外,他原先是只打算把扒拉著他說甚的都不肯放的花椒一道帶上的。
倒是沒想到家里的這串兒小小子還則罷了,雖然對那家人很有好感,也很感興趣,可到底還得上學,哪怕有這個心,也實在是沒那個膽曠課逃學的。
只是私底下商量著等到過年解館放假的時候,再做打算。
可別說丁香香葉了,小丫頭里頭,就連茴香都心心念念著,想去蓮花蕩畔看一看的。
昨兒自山腳下的桃樹上解下那戶人家回送的荷葉包,知道這里頭裝著的是山芋干之後,茴香雖然十分詫異,也有一肚子的問題要問。可到底年紀擺在這里,思量的自然有限。
還是回家之後,听到長輩們的一番贊嘆憐惜後,她倒是忽的理解了這兩天正學著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道理了。
正如秦老娘所說的那樣,人窮志不窮。
人雖窮,能守住自身不佔便宜,這就是教養。至于人情練達禮尚往來,這就更是為人處世的修養了。
茴香不禁肅然起敬,心生敬佩。
一通哀求,再有丁香和香葉一邊一個拉著秦連豹的衣袖,秦連豹哪里還能說個「不」字,索性就把她們姊妹一道打包帶上了。
小姊妹四個擠擠挨挨地坐在了裝滿回禮的馬車上,還在嘰嘰咕咕地猜測著那戶人家的來歷。
丁香覺得那戶人家肯定是讀書人家,人從書里乖,不讀書,哪能知道那麼多的人情世故。
至于反面例子,她自個兒心里知道就成了,就不說出來挨罰了。
可茴香卻覺得這世上懂人情世故的,不一定是讀書人。讀了書的人,也不一定就都懂人情世故。
畢竟讀書人往往只懂得書中的「事理」,卻不懂人間世故的「世理」。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爭論不休,花椒和香葉在一旁支著耳朵听。
秦連豹趕著馬車一路行來,听著車里幾個小丫頭嘰嘰喳喳地爭論著,臉上的笑容就未散去過。
只是思來想去之後,最終還是決定暫不冒昧登門打擾。
畢竟小丫頭們知道的人情世理雖然有限,可他卻是知道棚民從來不是普通民戶的。
流民逃戶,月兌離了鄉規民約宗族禮法的管束,背井離鄉流離失所,呼朋引類日積日多,安分守己耕作度日的馴良者固有十之七八,可逃凶逸盜yin賭斗狠之徒,亦十有二三。
這些亡命之徒別說相聚為盜、劫掠民財了,甚至于蟻附蜂屯、揭竿而起造成民變的,歷史上也不是沒有過的。
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就是這個道理了。
就因為棚民往往良莠莫辨的緣故,再加上家務恆產的棚民為著討生活,就得開墾山林伐木架棚,再藝麻種箐、造紙制菇、析薪燒炭,種種行為,不是本心,但也確實破壞了山中的林木水土和風水,自然會引起當地民戶的不滿,甚至于發生矛盾糾紛。
時而久之,百姓、宗族、官府自然不會歡迎流民棚民在家門口聚居。若是發現棚民的蹤跡,必然會上報官府,進行驅趕,把棚民驅逐出境。
名義上是將其發還原籍納糧當差,可實際上不過以鄰為壑,將他們趕到別的地方謀生罷了。至于被驅趕的棚民又該如何生存,這就不是他們考慮的問題了……
雖然在秦連豹,還有秦家闔家看來,蓮花蕩畔的這戶人家雖是棚戶,卻也是家風清正的好人家。
這樣的人家,即便是棚民,可既然有緣相識,還有這樣一番因緣際會,自是願意結交的。
可人家願不願意與他們家這樣通常來說處于對立甚至相互抵觸的普通民戶來往,通過這兩次的避而不見,卻是不大好說的。
與其貿貿然地登門給人家帶來困擾,還不如循序漸進,慢慢結交。
在蓮花蕩旁停下馬車,與小丫頭們簡單說明道理。
大概明白這其中瓜葛的茴香和根本沒听明白的香葉雖然都有些失望,可還是一點頭,應了下來。
秦連豹又去看丁香,丁香就垂著腦袋應了一聲︰「那好吧,我們下回再來。」
秦連豹就笑了起來,又去看花椒。
丁香也在偷瞄花椒,昨兒哭的太狠結果一夜過來就長了兩條「臥蠶」的花椒卻重重地點了點頭︰「好!」
說著就去看那株桃樹。
心里盤算著,也不知道要有大多的動靜,才能叫山腰上也能瞧見的……
丁香看著眼珠子滴溜滴溜轉個不住的花椒,不由在心里嘆了口氣。
不過很快就恢復了心情,這次不行,還有下回不是。
跳下馬車,又幫著秦連豹把車上的物什連抱帶背的運到了山腳下的那棵桃樹旁。
御寒的冬衣被褥、果月復的米面細糧,還有油鹽醬醋糖這樣的佐料,和豉鯗醬齏這樣秦老娘姚氏婆媳親手做的小菜。
東西雖不很多,卻也基本能夠滿足一家三四口這一冬的用度了。
而為著這些個回禮,秦家闔家也是忙活了一整夜的。
關鍵是思量著這家或許難有碓磨這樣加工糧食的器具,若是稻谷小麥全靠兩只手來搓,這也未免太作孽了。
秦連虎兄弟幾個就連夜將稻殼月兌殼,又將小麥磨成面粉。
而御寒的冬衣被褥,除了兩條棉被是姚氏和羅氏各自拿出來的簇新的棉胎和被面兒,當即訂起來的。冬衣雖然大多都是穿用過的,不過也有六七成新,用的也是上好的棉絮,保暖自是不成問題的。
只不過都是大人的棉襖棉褲,雖然男女都有,還特地檢查了好多遍,沒有破洞和蟲蛀。
可花椒卻想到了那串兒小腳印,略一思量,就蹬蹬蹬的跑到了正在訂棉被的羅氏身邊,同她道︰「娘,我六哥有穿不下的棉襖嗎?」。
羅氏有些詫異,他們不是沒想過那家或許是有小孩兒的。
秦老娘為此還特地裝了一匣子糖餅。
可她們也思量過了,大襖改一改或許還能湊出兩件小襖來,若想把小衣裳改大,這可就難了,所以才都拿了大襖出來。
而且她還預備再打點些尺頭針線出來,想來能把山芋干收拾的那樣齊整干淨,那戶人家必是有能干的婦道人家在的,針線自是必不可少的。
況且這樣一來,衣裳若是不合身,大小也就能自己改動了。
花椒就把她曾經見過的那串兒小腳印告訴羅氏知道︰「半年前的時候,那腳印和七哥的腳差不多大小,只是不知道是小丫頭還是小小子。」
听說那家里還有不過六七歲的小孩兒,別說羅氏了,就連杜氏都不禁雙手合十念了聲佛。
花椒卻是明白她們心里所想的,實在是這世道不管大人小孩,成活率實在太低了,等閑的傷風感冒,就能要了人的命。
就好比她自己,不就是家里人生生從奈何橋上拉回來的麼!
秦老娘就盤算著,是不是要準備些常用的丸藥的。可畢竟送人丸藥不是件吉利的事兒,又擔心人家若是不識字或是不懂藥理,反而吃出禍事兒來。
就去廚房里尋了些生姜過來。
在秦老娘而言,生姜可是好東西。
散寒發熱、化痰止咳、和胃止吐,身上但若有些不利索,不管是姜湯還是姜片,都能祛病防身。
何況就算吃不完,來年還能排種,一舉兩得。
而姚氏妯娌幾個家去後,又翻找出了一大摞的小衣裳,拿包袱皮一一包好。
杜氏還拿了一串兒蒲鞋出來,她針線上頭雖差一些,可打草鞋編蒲鞋卻是一把好手,這串兒蒲鞋是她給家里的小小子們編了解館在家穿的,這回倒是正好拿出來先送人。
就這樣又收拾了些油布、火折子、鍋碗這樣的家生動事出來,之前搬上馬車的時候,人多力量大,一個來回就搬完了,還不覺得。這會子從車上往下搬運,花椒才覺得有些吃力。
不過待看到桃樹下滿滿當當的糧袋包袱籮筐之時,這心里還是長吁了一口氣的。
秦連豹看著小大人似的花椒,就拍了拍她的腦門,同她道︰「椒椒放心,這山上甚的都有,只要冬天過去了,這日子就好過了。」
花椒點了點頭,由著秦連豹將她抱上馬車。
丁香卻瞪圓了眼楮︰「三叔,我們這就家去了嗎?」。
又去拉秦連豹的衣袖︰「三叔,你喜不喜歡捏黃雀,這里真有挺多黃雀的。」
說完還壓低了聲音附耳過來,道︰「這麼多東西,咱們不看著,他們說不定還不知道,到時候被別人搬走了怎麼辦?」
說完還朝他眨了眨眼楮。
秦連豹哭笑不得,也拍了拍丁香的腦門︰「听話,咱們得走了,你祖父祖母還在家里等著我們呢!」
只話雖這樣說,待馬車駛出蓮花蕩後,尋思著山上已經看不見這邊的動靜了,秦連豹就將馬車停在了路旁。
挑開簾子,朝車里正在嘰嘰喳喳的小丫頭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小聲些,待會咱們還得回去看一眼。」
香葉偏一偏腦袋,花椒茴香同丁香已是眼楮都亮了,不住地點頭。
花椒就悄聲同香葉耳語了一句,香葉也不住地點頭。四個小丫頭果然乖乖坐在車里,一動不敢動了。
自然也就不會知道,待她們剛剛離開後,林間小道上就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一雙包裹著厚厚蘆葉的小腳在要接近桃樹的時候,一個急剎車,已是停了下來。
听著馬車「吱呀」行駛的聲音,小人兒慢慢垂下腦袋,看著樹下的物什,抿了抿唇,緩緩跪在了冰涼的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才頂著腦門上的灰塵,站了起來。
直到「吱呀吱呀」的聲音在耳邊消失,又來回七八趟,才把地上的吃的穿的用的各色物什肩扛手抱的弄回了山腰上的家中。
家里就傳出了小孩子們抑制不住的輕快歡呼聲。
而若是花椒這次上山拜訪的話,哪怕那棟不過一人高的簡陋草舍已經種在了心里,恐怕都不能第一時間找到草舍的。
畢竟不知甚的時候,臨著草舍一面的樹叢中,已是長滿了草藤。
雖然只隔著一面草藤,可若是沒有煙火動靜的話,是絕對不會有人知道,草藤之後不遠處,就有人在此居住的。
只有撥開草藤,爬進去,才能看到那棟草舍。
不過草舍的原型雖還在,仍舊只有一人多高,也依舊狹小。
可支撐草舍的粗粗細細的樹枝已經被通通換掉,草舍也被抬高了將近兩尺,建成了類似于吊腳樓的懸空形制,可以清楚的看到鋪地的竹筒,甚至于門前還有一個小小的平台曬滿了山芋干。
而草舍四周和房頂上纏扎的藤條茅草更已經升級成了現在樹枝變成的疤牆,上頭還抹上了和著草筋的泥巴,房頂上還蓋上了密密的茅草。
雖然仍舊簡陋,可基本上已經擁有了遮風避雨的能力了。
而且之前黑洞洞的門上,還多了一條蘆葦編制的大大的門簾。
看不見屋里的格局,卻有此起彼伏的歡呼聲從這門簾里透出來。
只是忽的門簾被撩起,一個小人兒捏著一張紙條跑出草舍,日頭底下看了許久,才忽的意識到這竟是一張地形圖。
地圖的這頭,一個不規則的圓形,上頭還畫著小魚小鳥,明顯就是前面的蓮花蕩。曲折的墨線,兩側還繪著草木溪水的那一頭,連接的是一座長方形的宅院。
宅院里頭,還畫著一張笑臉。
小人兒看著那笑臉,不由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來。
忽的把紙條折好塞入懷中,三兩下,已是攀到了一旁板栗樹的頂梢上,正好看到馬車離開的背影。
小人兒瞪大了眼楮,忽的明白過來,直到馬車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才跐溜一下從樹上滑了下來。
站在當地,放眼四顧,忽然覺得自己還有許多事情可以做,也必須做。(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