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里已點了燈,亮如白晝,熱熱鬧鬧的圍了三桌,男女分開,主僕分桌。墨玉走過去,自然而然地坐在主桌的位置上,同桌的有雲裳和想容以及剛上山的紀管家。
大家看到墨玉到來,紛紛站起,待墨玉坐下,又都紛紛坐下。期間沒有一語,這樣的場合大家也都習慣,反正在這歸園里,也沒那麼多規矩。
想容最開心,端起酒杯說道︰「來,大家舉杯,敬我們的小姐,謝謝她的桃花酒。」
于是大家舉杯,說著吉利的話,就跟過年似的。墨玉笑道︰「多謝各位,這歸園的規矩大家也都懂,就不用我多說了,怎麼高興怎麼玩吧!但是,喝醉了可不要走錯了房間,尤其男的不能走到女的房間里去。」
「哈哈哈」一陣笑鬧聲傳來,這位小姐雖然平時話不太多,但是幽默風趣。歸園里不僅有小廝也有丫鬟,男女的房間是不在一起的,男的一排女的一排。女的院子,男的只能望而止步。
墨玉號令發完,眾人各自該吃菜的吃菜,該喝酒的喝酒,該猜拳的猜拳,該玩游戲的玩游戲。這些人在這里本就與世隔絕,沒有什麼娛樂,好不容易有個機會,當然是敞開來玩,況且在這歸園里也沒有什麼規矩,就算今晚喝醉了明天晌午再起也沒事,因為,他們的小姐是個好脾氣的主子。
看著杯中的桃花酒,清澈見底,今年剛釀出來的第一杯桃花酒。墨玉放于鼻翼下輕輕一聞,還能聞到清新的桃花香味。墨玉頭稍仰,酒水傾瀉而下,觸到舌根時,那在嘴里繞圈的酒味就定定地卡在喉嚨處,吐不出來咽不下去,苦澀的味道蔓延著,直達丹田。
這酒不應該有苦味的,為何這次喝的卻不一樣了呢?
院子里已經有人叉腰指手畫腳了,有人已經拿著酒壺上桌了,一幫小女孩在一旁鼓掌笑鬧起哄。有人也還清醒,坐在一旁當評判,雲裳和想容也是躍躍欲試,在得到墨玉的允許之後也加入了戰局,完全不知道他們這樣無憂無慮的日子已經快到頭了。可也許對于他們來說,能離開這里是最好的事,每個人的心思都是不一樣的。
三月的夜,沒有星星,看不見什麼月色,也沒有夏天的蟲鳴聲叫,只偶爾能听到風吹響樹葉的「唰唰」聲。墨玉一手拿著酒壺,一手端起酒杯,來到距離前院甚遠的觀景亭。雖是晚上,但觀景亭里也掛去哦了也點上了等,在燈罩中忽明忽暗。墨玉側臥在躺椅上,吹著晚風,獨自酌飲。
「雖是春天,可此處位于山頂,山間夜涼,大小姐還是得注意些,小心染了風寒。」
墨玉回頭,身後紀管家不知何處已經站在她身後,也不知道來了多久。墨玉示意旁邊的位置,「坐吧!」
「多謝大小姐。」管家依言撩衣坐下,看了看桌上的酒壺,說道︰「老奴陪大小姐喝一杯吧!」說完也不知從哪抽出一個酒杯,倒滿酒,又給墨玉倒了一杯,然後舉杯上前,慈祥地看著她。墨玉見他如此鄭重,也跟著舉杯上前,兩只杯子在空中對踫了一下,然後收回,一飲而盡。
清甜的酒帶著些許的冷氣,沿著喉管而下,流到哪里都能感覺得到。墨玉笑容宴宴,如這個季節的春風,讓人沉醉。管家打量著眼前慵懶的小女人,每次見到她,她都能帶給他不同的驚喜,頑強的,倔強的,聰慧的,清塵月兌俗的,似乎在她身上,京城所有大家小姐的優點都集中在了這個女子的身上,難道這些真的是與生俱來的嗎?她即便生在在北蕪街,即便生活在這深山中,也無法磨滅她身上高貴的血液和獨特的氣質。
管家打量著墨玉時,墨玉也在打量著管家。他老了,與十年前的相比,他的頭上多了許多的白發,眼角已有很深的皺紋。十年前初次見他,他也不過是一個剛過而立之年的才俊男子,可現在,豪門里的是非爭奪壓得他比同齡的人看起來還要老。果真是歲月無情啊,不知道她那父親變成什麼樣子了,說實話,她也不記得她那父親長什麼樣了。
墨玉嘆了一聲︰你變老了。」
管家收回目光,眼底略過一絲的悲涼,無奈地笑道︰「是啊,時間過得真快,老奴都老了,可是大小姐卻長大了,想當初剛見到大小姐的時候,你還是一個小孩,剛剛到老奴的腰間,可如今,都長得這般亭亭玉立了,老爺要是看見了,定是很欣慰。」
這話可真是夠諷刺。墨玉背靠著斜榻躺下,望著亭檐下一閃一閃的燈芯。欣慰?她要是不能給他帶來榮耀,鞏固他的地位,要是她長得一臉麻子,或者長成一個圓桶,看他還會不會欣慰。之所以會想到讓她入宮,大概是這位管家早就找人畫了她的畫像吧!如果她的容貌極丑,他們寧願認個陌生人做義女,也不會找上她。
他們到底在謀劃什麼,這個管家是否會知道,即便知道了他是否會說?
忽的一陣風吹來,燈罩里的火燭彎的很低,火慢慢變小,就在墨玉以為它會熄滅的時候,風停了,那快熄滅了的火燭又瞬間恢復了它旺盛的生命力。
「歲月如磋,一閉眼一睜眼的功夫,十年匆匆而過。江山易主,朝代更替,天下紛紛擾擾,物是人非。倒不如這深山里的平靜,快樂,自由。」墨玉有感而發。
管家有點尷尬,「大小姐這樣的心性,時間可沒有幾人做到。可是,這山間雖好,終也不是您的歸宿。大小姐也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紀,這才是大小姐的幸福。」
切,她這個年紀早過了談婚論嫁的年紀,用夜天的話說,她這個年紀都可以是兩個孩子的娘了。這紀管家拍的是哪門子的馬屁。墨玉翻個白眼,道︰「你還是跟我說說紀府吧!」
既然逃避不了,回去之前也總得了解一番。管家高興地放下酒杯,他來找墨玉就是為了要跟她說這事的。
「老爺如今已是中書令,大少爺伯遠現在是在禮部任職,兩年前已經娶了劉太蔚的孫女劉葉青做長房少女乃女乃,二少爺仲庭還在準備大考,二小姐如今可是京城里有名的才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太後娘娘常夸她心靈手巧呢!您來這之後,老爺又納了兩房妾室,三年前添了三小姐,老爺起名紀珍珠。」
紀珍珠,好一個名字,老來女,想必定是他的掌上明珠吧!紀家女子都是以玉石為名,比如她叫紀墨玉,二小姐紀翡翠,還有三小姐紀珍珠。而男子按先後排名,如長子紀伯遠,次子紀仲庭。那要是再來一個兒子該叫什麼,紀季?
見墨玉閉著眼楮,管家以為她是睡著了,剛想叫醒她,耳听墨玉幽幽道︰「繼續。」才知她只是眯著眼楮而已。
「大夫人和二夫人還是住在原來的西嵐苑和翠景園,大少爺成親了之後,那院子就改成了琴瑟園,還有二少爺和二小姐,分別住在靜軒和儀園,至于大小姐住的地方,老爺安排在了墨蘭軒,並且時時打掃。老爺後來納的兩位妾室,馮氏,也就是三小姐的母親,住在怡心亭,馬氏住在翠柳亭。」
紀府是朝南而建,各房的格局劃分也很明晰。中軸線上,從大門開始,先是客廳,然後是花園,再然後是後院,也就是紀老爺,大房,包括大夫人,大少爺,二小姐這三位正房以及所出的住的地方;東邊是二房三房,二少爺,西北邊住的就是我走後紀老爺納的兩房小妾,西邊是下人們住的地方,而她住的地方是正房的東北邊。
墨玉覺得好笑,感情她比二房二少爺都重要啊!之前她住的是正房後面很遠的一段距離,因那里種了滿院的梅花,所以叫梅園。她剛到紀府時,紀老爺不喜歡別人知道她的存在,所以便安排她住在那麼遠的地方,本來是想把她遷出那里,但後來因為來了這歸園,從而不了了之。如今把她的住處從那麼遠的地方挪到離他最近的地方,可見她的「重要性」。
如此重要的她,當然用來做他們陰謀的最重要的棋子。墨玉睜開眼楮,見管家正在看她,便笑了笑,耳邊已經沒有了吵吵鬧鬧的聲音。可以想象到前院里東倒西歪的一片的場景,心里有些苦澀,這樣的日子,這樣的場景,這桃花酒,這桃花胭脂,怕是以後,都不會再有了吧!
良久的沉默,管家有些局促,模不透這位大小姐的心思,于是便隨便找了個話題。「其實老爺還是很掛念大小姐的,每次老奴上山,都是千叮嚀萬囑咐切不可落下什麼東西。等老奴回去之後又問大小姐在這里住得可好。」
墨玉躺在榻上一動不動,若真是那麼在乎她,如何能放任她在這里不聞不問。不過每次她提什麼要求,如要書,要琴等等,他都應允並且很快就送上來,也不知道是她的父親記在心上,還是這位管家記在心上,又或者是那紀家的女主人記在心上。
「你不用跟我說這些,我不是個與世隔絕的人,有些事,多少我也知道一點。」這種事不如實的話听著心里更難受,更讓人作嘔。墨玉沒有接住管家的話,而是另外問道︰「跟我說說這京城大族之間都有什麼關系吧!」
既然不得已要回去,不得已進宮,那有些關系還是要屢清楚的,免得到時候吃太多不必要的虧。
管家心里一驚,沒想到這位大小姐不問些兒女趣事,也不問家人安康否,更不問自己回府之後的種種,到問起這東京世家之間的關系,果真是一語驚人啊!管家「這這這」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墨玉轉頭看他,見他臉上的驚訝之色未退,眼里的譏諷展露無遺。「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你要是不知道,也活不到現在。」
其實,這京城中世家的關系她也略知一二,又不是真的兩耳不聞窗外事,即便他不想知道,夜天也會說給她听。只是,有些細節,有些隱晦之事,她的確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還是不想說,還是不能說。」墨玉繼續催問道。
「大小姐,老奴出來的時候,夫人只讓我說剛才所說的,至于其他,夫人沒有交代,老爺也沒交代。」
「連最基本的信息你們都不告訴我,就不怕我壞了你們的事?」
墨玉說的雲淡風輕,可是管家卻忍不住的雙腿發抖,左手緊緊地抓著石桌邊緣,好像下一刻,這大理石的石桌就會被他掰斷。
良久,管家鎮定下來抓著石桌的手也漸漸松開,思緒也漸漸明朗。她也許只是隨便說說而已,沒必要自亂陣腳,被她帶進玩繞中去。于是起身,躬身道︰「更深露重了,大小姐還是回房休息吧!」
看著眼前躬身不動的管家,墨玉很是不到該說什麼好。這管家也是個人精,說得過就說,說不過就把人趕走,看來她要是不離開這觀景亭,他可就一直呆在這了。時刻看著她,還怕她跑了不成,再說,她跑得了嗎?
整了整衣裳,墨玉起身走出觀景亭,經過管家身邊的時候,嬌笑道︰「我記得紀大管家有個兒子吧,細細算來今年也有二十了吧!」
「是,犬子今年正好弱冠。」紀管家頭也沒抬,看著地面回答。
「想必經你教,已經可以獨擋一面了吧!人生最大幸事莫過于有妻有子,名利雙收,紀大管家可真是有福氣。」
「不敢,這都托福與老爺提攜,夫人信任。」人到了他這個年紀這個地位,也無所求了。
「哦,那你說,如果我在宮里能有這樣一個能力強又忠心的奴才,是不是做起事來更得心應手,事半功倍啊!」
也不理會身後呆若木雞的人影,墨玉徑直往主臥走去。既然他是個精明的奴才,她這個主子要是太笨,豈不是很不匹配。
進宮,那不就是要讓他的兒子去做太監?那不是絕了他的後嗎?
管家定定地呆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身後有人叫他才回過神來。他忽然發現自己一點也不了解這位大小姐,印象中她是個雲淡風輕的女子,生活在這與世隔絕的世界里,無憂無慮,她不沾染俗世,因那俗世紛擾,會污了眼前女子高潔的心靈。可是剛才,他有看到了十年前的那個小女孩,那樣倔強的性格,那怒煞一切的眼神,她的膽色,她的智慧,本就是活在爾虞我詐的利益爭奪世界里,她雲淡風輕的笑容下,藏著一銳利無比的尖刺,在他晃神的瞬間,取他性命,遏他死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