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東面的城郊,是亂葬崗的所在。那里,幾乎每天都有死人被送到那里。生前人緣還不錯的,被送到了那里,至少還有一塊草席,或者被人掩一層薄土。生前人緣不好的,就直接被丟在那里,風吹日曬,任由老鷹蛇蟲啄光其尸身。
距離亂葬崗百步的距離,是一條官道,通往徐州。此時寂靜無人的官道上,一輛青色普通馬車,正緩緩地駛向與京城背離的方向。馬車里有什麼,是什麼人,無人知道。
在官道一處陡坡上,兩個年紀相仿、意氣風發,衣著不凡的公子並肩而立。大熱天里,他們都帶上了草帽,遮住了俊朗的容顏。帽檐下。一位公子擁有著一雙似狼般明亮的眼楮,著白衣衣裳,與之不符的,是他周身散發著儒雅之氣。另一位則不同,挑飛的桃花眼,著淡青色衣裳,身上流動著邪氣。很難想象,這兩人站在一起,竟是天衣無縫的協和。
著白衣之人幽幽道︰「終究,她還是放過了她,這份寬容之心,世間幾人能有?」
著淡青色的人嘴角一抹笑容揚起,道︰「她就是那樣的人,以為自己是觀音普世。該原諒的不該原諒,她都放過了。還自以為是的說,亂世之中,誰都沒有錯。該死的人,不一定該死,而是該同情。」
「呵呵。」著白衣的人淡笑兩聲,道︰「她來跟我拿酒的時候,我就不該把那東西給她,說不定哪一天,反而害了她自己。像德妃這樣的人,重新活一次,也未必會改變。」
城南有一家叫李記的藥鋪,那里的坐堂太夫近幾年剛研究的一種新藥,叫三日睡。意思就是說,服下此藥之人會跟假死一樣,沒了呼吸。但是他並沒有真正的死了,而是像睡著了一樣,三日之後又再次醒過來。配備此藥的藥材十分昂貴,所以這藥賣得也十分昂貴。不是重金,根本就買不到。
墨玉讓碧月去司空府拿酒的時候,順便讓她給司空轉交一封信,信上只有寥寥無幾幾個字︰三日醉,午時,亂葬崗。
「切。」著大青色的人斜了他一眼,不屑道︰「那你還幫她,老子還第一次挖死人墳呢!你抱點希望好不好?」
「喲。」著白衣的人雙臂環胸,轉頭看著一旁的好友,戲聲道︰「你這個死人都能從死人墓里爬出來,還在乎去挖死人墓啊?」
「唉唉唉,好歹我也是死過一次的人,你就不能對我說句好話嗎?」。
白衣人翻了個白眼,不想與他爭辯,轉身邁步走下斜坡。「你那也叫死嗎?」。
那一日,他們的確遭到了埋伏,也在和敵軍的戰斗中受了傷。可是那傷不至于死,只是利用了那一個機會服下了那三日睡,沒了呼吸,看起來就跟死了沒區別。後來人們都走了之後,日昇才將他從墳墓里挖了出來,放在一個隱秘的地方將他藏了起來。三日後,他便行醒了。
淡青色衣裳之人疾步趕上,道︰「司空,對不起。只有死人,才能讓他放心,她才能活命。」
那個高高在上的人,在那樣的猜疑下,一定會讓一個人消失。在他們兩人中間,他一定會選擇讓墨玉去死。夜天是國之棟梁,周國需要他,所以他不能死。
司空沒有回頭,還是向前走去,淡淡地說道︰「如果不是為了她,我也不會幫你。夜天,既然你都已經計劃好了,就一定要做到,我希望她快樂。」
那天夜里,他正獨自一人,坐在院子里,感受著春日里的冷風,掉念著昔日好友。他們曾一起喝酒,一起打球,一起騎馬,一起為皇上辦事。他們同喜歡一個女人,卻是誰也沒得到。沒想到幾月前,兩人還約好,等他凱旋之後,一起喝酒。可天意弄人,等他回來的時候,只是一副空空的棺冢。
他傷心了好幾夜,可誰知道。一天夜里,他突然看到他就站在窗前,雙手叉腰看著他。他還以為是在做夢,以為是夜天的魂魄來找他,當下嚇得他三魂沒了七魄。
後來模到了他熱乎乎的身體時,他才知道來找他的不是夜天的魂魄,而是活生生的他本尊。夜天將他如何死而復生的經過講了一遍,並尋求他的幫助。最後他還是答應了,理由只有一個,夜天是為了回來帶墨玉走的。
一開始知道夜天的目的的時候,他還是嚇了一跳,也有點舍不得。不說他的計劃驚世駭俗,就只是從今往後都再也見不到墨玉,司空心里就難受。既然得不到,遠遠看著也是好的,可是她一走,連看都看不上了,怎麼舍得。可他最後還是答應了,東京始終不適合墨玉,若是愛她,就讓她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司空邊走著,便問道︰「你真的不打算告訴她你還活著?」
夜天搖了搖頭,道︰「她如今有孕在身,知道了反而讓她多心。她有心疾,身體本就不太好,加上身孕,一定很難受。若是讓她知道了我的存在,我怕她倒時承受不住。」
「你會不會多想了,她沒有你想的那麼脆弱。」
「我知道,可小心一點總是好的。」
司空看著前方的樹蔭,這大太陽的,真相走過去休息一下,可又不想讓身邊的人覺得他嬌氣,于是也只好硬著頭皮走著。「以她的聰明,未必不知道。我給你個忠告,以後沒事不要總是往宮里跑。別到時候不僅她發現了,連那位也知道了。你可就慘了。」
「你真是嗦。」夜天停下腳步,指了指一旁的樹*****哎,要不要休息一下?」
司空癟癟嘴,「休息就休息,真嬌貴。」于是率先走進了樹蔭底下,解下頭上的草帽,煽起風來。
夜天翻了個白眼,別以為他剛才沒看到,他的眼楮一直往這里偷瞄。嬌貴就嬌貴嗎!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夜天邊解下頭上的草帽邊走進樹蔭下,與司空並肩站著,同樣拿著帽子煽風,那動作,那神情,簡直如出一轍。
回到城門口,兩人自然而然地分開,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道一聲別,就像兩個不認識的人一樣——
司空進了城,又去了一趟國子監,直到日落時分,才帶著疲憊的身影,回到了司空府上。
府里已經掌了燈,已過了晚膳時分。所以他也沒有往廳堂走去,而是直接去給司空老太爺請安。
老太爺還是如往常一樣,一壺茶,一盤棋,就這樣消磨著過一個晚上。老伴走了,兒子兒媳也走了,如今就只剩下一個孫子,還經常早出晚歸的也不知道在干什麼。好在家里還有個好孫媳,時不時的還過來跟他老人家聊聊天解解悶。
司空均走進老爺子的臥房,看著燈光下他孤獨的背影,暗暗自責自己的不孝。爺爺如今已是孤身一人,他還要讓爺爺時時為他擔憂。以其說爺爺是在與自己對弈,還不如說他是在等他歸來,等他安全的回到家中,走到他面前,跟他說︰爺爺,我回來了。
「爺爺,我回來了。」司空邊說著,邊走進。
老爺子頭也不抬,只淡淡地應了聲「嗯」。但他還是輕輕地將手中的茶杯放回茶幾上,就像放下了心中的不安和擔憂一樣。伸手招呼他過來,「均兒,過來,這棋爺爺該怎麼解啊?」
司空均走近,來到老爺子的對面,坐下,看著棋盤上縱橫交錯的黑白棋子,內心暗笑,這麼簡單的棋局爺爺怎麼可能不會解,不過是想掩飾內心的擔憂罷了。于是也不點破,從棋盒中捻起一顆白棋,輕輕放在棋盤上的某處空格上。一盤將死的棋局又活了。「爺爺,你不用擔心我,我在外面能照顧好自己的。」
老爺子斜了他一眼,道︰「你還嫌棄我管你了是吧!我從小把你養大,現在你真的長大了,就不要我老爺子。哼,不孝孫。」
知道他是在鬧脾氣,司空均也不腦。歪著頭裝個乖寶寶似的湊上前來,撒嬌道︰「那爺爺,既然你這麼在乎孫兒,是不是孫兒有什麼需要你都會答應啊?」
「少來這一套,說,是不是在外面惹什麼禍了?你也老大不小了,都成家了,還到處惹是生非。這家里要不是有孫媳婦在,我還以為這府里就我一個老頭子呢?」
他還沒說是什麼事呢?老爺子就是一通臭罵,小孫子委屈得跟什麼似的。「那貞兒沒來之前,你不也這樣子過嗎?」。
老爺子拍了一下孫子的腦袋,道︰「你個小兔崽子,敢嘲諷你爺爺。」
「爺爺,我錯了。」司空均縮了縮脖子。都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可你看看老爺子這架勢,怎麼也不像個上了年紀反倒跟孫子撒嬌的寶寶啊?「爺爺,你變得越來越暴力了。」
「還敢頂嘴。」老爺子本來還想再打他的,可是看到孫子那委屈的小表情,也就住了手。沒好氣地問道︰「你剛才說要我答應你什麼?」
司空均低下頭,輕聲說道︰「爺爺,要是哪一天孫兒出了什麼事,你可千萬一定要保重好身體。」墨玉離宮的計劃,就算再完美,也總會有疏漏的地方。他不敢保證自己能在這個計劃中全身而退,所以,惟有對不起的是自己的爺爺,還有貞兒。
老爺子抬起那雙蒼老但卻有神的眼楮,定定地看著自己的孫子,沉聲道︰「想做什麼就去做,但是孩子,你要記住,你不是一個人而已。你的身後,是整個司空家族。有些事情你想做,但不能做,有些事情你不想做,卻不得不做。孩子,你生在這樣的家庭,可以任性,但是要擔的,也是比常人更多的責任。」
紀老爺子不愧職為太傅,一針見血,說得司空抬不起頭來。他也許他自私了,只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從未想過他的爺爺,以及他背後的家族要跟他冒多大的風險。可是墨玉,他真的不能放著不管。
「爺爺,那如果有些事孫兒非作不可呢?」司空抬起頭來,問道。
老家子喝了口茶,笑道︰「既然非做不可,那就想一個萬全之策。既能做了你想做的事,又不會傷害到自己。你需要在你的腦子中將事情走過千萬遍,想著無數種可能性的發生,並提前做好準備,確保萬無一失。」
「爺爺,真的能做到萬無一失嗎?」。
「這要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了。」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個本事,但是這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否則的話,他會在心中後悔一輩子。即便她只是一個幻想,他也希望,這個幻想永遠不要醒來。
「老太爺,老太爺。」
大老遠的,就听到有人的叫喊聲。老太爺,自然是這司空府里最有威望的人,司空老太爺。
聲音的主人一進門來,看到姑爺也在,忙高興地說道︰「老太爺,姑爺,大喜事。」
這是孫媳婦的貼身丫頭小雲兒,老太爺不悅地皺眉,責怪道︰「吵吵嚷嚷的成何體統,有事慢慢說。」
小雲兒也知道自己的舉動不合禮數,可是心中的興奮無法掩藏,高興地說道︰「老太爺,姑爺,夫人有喜了。」
夫人剛才用過晚膳之後就覺得不舒服,于是傳了府里的太夫過來把脈。誰知道太夫竟然說是夫人有喜了,這下子司空家終于要添丁了,能不是大喜事嗎!
「什麼?」老太爺差點跳了起來,從椅子上霍的起身,沖到小雲兒面前,不確定地問道︰「你剛才說什麼?」
小雲兒笑著又說了一次,「老太爺,夫人有喜了。是真的,夫人有喜了。」
「哎呀,祖宗保佑,祖宗保佑。」老太爺雙手合十,在房中來回踱步。「感謝菩薩,感謝祖宗,菩薩保佑,祖宗保佑啊!」這的確是司空府里的一件大喜事。要知道快十年了,這府里只有少人的,從沒有多一個人的,如今孫媳婦爭氣,終于給司空家帶來了想獲得延續了。
司空雖說沒有像老太爺一樣的失態,但心底還是欣喜的,他要做父親了,他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如果這個孩子是他和墨玉的,他想,他也會像老太爺一樣,恨不得蹦上房梁。老太爺走到他面前,嗔道︰「你怎麼還杵在這啊,高興得傻了,快去看你媳婦啊!我要干嘛呢,哦,對,我要去祠堂,我要去給祖宗們上香,謝謝他們的保佑。」
司空其實很想說有孩子是他的功勞,關菩薩祖宗什麼事啊?可是看老爺子高興的樣子,也不好掃了他的興,于是起身,往自己的臥房走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