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驚心動魄的逼君風波終于在午時時結束,文武百官隨著太後回到了大慶殿上。繼續井條有序的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誰也不說一句話,低著頭安靜地發自己的呆。而他們的君主,此刻應該是在玉仙宮里吧!
玉仙宮。
皇上端起桌上墨玉為他倒的茶,慢慢喝了一口,索然無味。幽幽道︰「我以前很喜歡下雨天,因為下雨天的時候,打仗的勝算更大些。」
墨玉逗弄著手中的繡帕,輕聲說︰「我不一樣,我很討厭這樣的天氣。這雨要麼傾盆一下子就結束,要麼就不要下,纏綿淅瀝的樣子讓人很煩躁。以前在烏延山上的時候,條件不好,一遇上這樣的天,屋子里總是有一股霉味,地板是濕漉漉的,讓人很不舒服。」
「說到烏延山,這個時候山上的杜鵑花應該開了吧!真想再去看看,那漫山遍野的勝景,太美了。」
「的確是美不勝收。」可惜,恐怕她沒有機會再看了。
「墨玉。」皇上轉頭,深情看著她的側臉,她還是和初見時的一樣,一樣的美麗動人。可是那時候,她的臉上,從不會有憂傷。「你說,如果我們一開始就在烏延山上見了面,結局會不會就不一樣了?」
「不會。」墨玉抬起頭,回視著他的目光。她回來,進宮,是必然的,因為沅氏對她的那個欺騙,讓她心甘情願地接受她的擺布。「柴榮,那一日,不管我們見不見,結局都是一樣的。只除非,我從未在烏延山上出現過,我們沒有相遇的可能,你的生命里也從沒有我,那樣的話,也許不會有今天這樣的結局。」
皇上放下手中的茶盞,輕聲問︰「遇上我,真的是你的悲劇。」
墨玉莞爾一笑,臨死前一刻,他終于放段,不再自稱朕了。「這個結局,我早已猜到。本該是兩年多以前就發生了的,老天爺待我不薄,讓我多活了兩年,足夠了。」
那一杯清澈見底的酒水,被安置在桌子的最里邊的一角上,似乎已經被人遺忘了一般,安靜地呆著。
「墨玉,再為我吹首曲子吧!我已經很久沒听到你的笛聲了。」
墨玉搖搖頭,「皇上忘了嗎?笛早已碎了。」還是他親自摔碎了。
經她一說,他才記起,他送給她的那一支翠綠色的笛子,此刻已經支離破碎的被裝在一個盒子里,就放在他的書桌上。「你不是還有一支白玉笛嗎?」。
那一支白玉笛也不在身邊了,已經隨著她的兒子,去到他父親的身邊了。「皇上,有些東西,听過一次就好,就讓那份美好永遠留在你的記憶里,成為最美的記憶吧!就像烏延山上的杜鵑花,一生只看過一次,那是最美的一次,就足夠了。」
有些東西,第一次听到會覺得很美妙,听過第二次,會覺得不過爾爾,听過三次之後,便也覺得和其它的沒什麼不同,變得索然無味。墨玉說的對,那曲美妙的笛聲,就讓它永遠保存那份美好吧!
墨玉轉頭看著殿外灰蒙蒙的細雨,輕聲說︰「柴榮,臨走前,我有個要求。」
「我知道你要說的是什麼?」不就是她那些寶貝宮人嘛!
「既然你知道,那就請你放過他們吧!他們這一生,淪為伺候人的奴婢已經是不幸,就不要再剝奪了他們的生命。想容我已送出去了,至于碧月,我希望在我走後,你能放她出宮,讓他們遠離東京,帶著我的那一份希望,去過她們想過的生活。」至于日昇,也就是強公公,相信他能有能力自己出去。
至于其他人,墨玉繼續說道︰「至于漫雪,她等于我半個女兒,若是你願意,就任她做個義女,讓她和靜德做個伴,若是你不願意,那就算了。翡翠心思單純,若是將來犯了什麼錯,也請你看在我的情面上,饒過她。還有紀家,我知道你早晚都是要動他們的,我不求你能全部放過,看在他們也為朝廷做過不少貢獻的份上,未涉事者,將他們貶為庶民,遠離東京就好。」
皇上听著,她在一件件的交代後事,語氣中沒有一絲害怕,沒有不甘,沒有恨,平靜地就像兩人在聊話家常一樣。這還是第一次,他們心平氣和的聊天,沒有身份尊卑,沒有君臣之距。這一刻,他只是丈夫,她只是妻子。
「紀家殺了你母親,殺了你。你就真的一點也不恨嗎?不恨母後?不恨我嗎?」。
墨玉釋然一笑,很久以前,夜天也這樣問過她,當時她是怎麼達來著?「我的人生,太過短暫了,沒有時間去恨。恨的開始很簡單,結束卻很困難。我不希望我死後,心中還有一口怨氣,過不了奈何橋,得不到輪回。」
「你為紀家,為翡翠,為漫雪,甚至是為你的宮女安排了好了一切,那麼我呢,我是你最親的人,你又該如何安排我?」
嗯?墨玉有些驚訝地看著他,他需要別人來安排嗎?耳听他沉聲問道︰「我是你丈夫,也是你的親人,我的將來呢?你又準備怎麼辦?」
丈夫?多可笑的稱呼,天下間有逼自己妻子去送死的丈夫嗎?「柴榮,你是帝王,你的將來,我還沒資格去安排。」
「呵呵,所以。你從未將我當作你丈夫來對待,是嗎?」
墨玉垂下頭來,道︰「我們的身份,注定了我們不是普通的夫妻。」
他絕望的閉上眼楮,這樣的話,從她口里一字一句說出來,就像一快巨大的石頭,堵住了他所有的幻想。
墨玉抬起頭,道︰「柴榮,我還有一個要求。至于孩子,找不到就不要找了吧!」
「為什麼?」他猛的睜開眼楮,沒有料到一個母親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要讓我們的孩子流落民間嗎?」。
那不是你的孩子。墨玉很想沖口說出這句話,可是咬咬牙又憋了回去。「直至今日,我已經沒有任何的幻想了。說的好听一點,是流落民間,說的難听一點,只怕此時早已在奈何橋上等我了。柴榮,放棄吧!找不到孩子,你就可以告訴自己,他還活著,活在這個世上的哪一個角落,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找不到,心里就還有希望,還有個念想。」
「他是朕的兒子,朕什麼都可以答應你,唯獨這件事不行。」
「柴榮,即便你找到了孩子,我也不能再照顧他了。我不希望他將來的命運被人擺布,我不希望他每天都生活在爾虞我詐的宮廷里。今天,我是妖,我就會死,那麼妖的孩子呢,你覺得他還有命活嗎?」。
一句話,將他徹底地堵得啞口無言。墨玉說的沒錯,今日他尚且保不了她,來日呢?他又有什麼自信去保她的孩子不死?不是他要殺她,是這個皇宮容不下他們娘倆,是周國容不下他們娘倆。
他站起身,緩步走到墨玉的身邊,將她輕輕擁入懷中。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抱過她了。
墨玉將頭擱在他的月復部,閉上眼感受著從他身上傳來的溫度。這個男人,也許有過好感,有過心動,有過依賴,可是最終,她心里選擇的還是夜天。說到夜天,他此刻應該站在宮門外的某處,等著她出現吧!可惜這一次,輪到她食言了。
第一次,在大相國寺了,他要她跟他走,她為了族人性命,選擇拒絕。
第二次,在紀府,他要她跟他走,她給他講了一個前世因今世果的故事,還是選擇拒絕。
第三次,潞州雪夜,他要她跟他走,她終于答應了,可是他食言了。
第四次,也就是這一次,他要她跟他走,她答應了,可是卻沒有機會了。
她已為人婦,卻生下別的男人的孩子,這份罪孽,始終是要有人來贖的。
「墨玉,來世,我們還能再做夫妻嗎?做一對普通的夫妻。」
來世,她已經許給了別人了。「柴榮,好好照顧自己。你會長命百歲,兒孫滿堂,壽終正寢。」
所答非所問,他放開她,注視著她的眼楮,沉聲問︰「這輩子,你愛過我嗎?」。
墨玉釋然一笑,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庭院外空曠的天地。道︰「我不知道,也許愛過吧!有一瞬間,我曾將這里當作家,把你當作我的親人,當作我的依賴,當作我的歸宿。可是這份感覺不是愛,也許我對你也曾有過一時的心動,有那麼一絲絲的喜歡。但這份喜歡太淺了,當我知道你在利用我的時候,就適時的收了回來,不再愛。」
「呵呵。」身後傳來嘲諷的笑聲,「原來,是我親手將你推開了。能不能告訴我,如果我不對你做的那些事,在夜天和我之間,你會選誰?」
「沒必要再做這樣的假設了,沒有意義。」墨玉緩緩轉身,面對他,說︰「柴榮,我死後,將我的尸體,葬在烏延山上吧!」那里的杜鵑花正開得爛漫,她想一直看著。
「我曾經告訴過你,這輩子,你永遠不能離開我,你忘了嗎?就算是死,你也只能躺在我身邊。」
墨玉別過頭,無奈地笑了笑,繞過他,走到桌邊,拿起那杯被晾了很久的酒杯,道︰「這是我最後一個願望了。」
她從沒有想過,結束她性命的,會是這一杯酒。以及這樣,倒不如當初太後和紀家給她的那一箭,至少死得轟烈,死得干淨。
這酒真香,放在鼻翼下細聞,還可以聞到一股淡淡的竹香味,應該是竹葉青吧!好像除了酒香味,還有一股淡淡的藥味。墨玉猶似還不確定,閉上眼楮細細地再聞一遍,內心陡然一驚,這股藥味是
三日睡。
忽然回憶起,碧月剛才出去的時候,有意的繞過桌子,還在桌邊停留了半步。這東西應該就是那時候她放進來的吧!三日睡,三日假死,三日後,死人重生。據說它不僅可以讓人假死,還有解毒的功效,也不知是真的還是假的?當初,她用這藥救了德妃,現在,他用這藥來救她。
夜天竟然用這樣的方式將她帶出去,為何只有碧月知道,事先卻沒有告訴她這個當事人呢?
也好,能以這樣的方式離開皇宮,從此世上再沒有紀墨玉此人,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如果上天眷顧,他們還能重逢,團聚。
「為什麼?你能那麼坦然的面對死亡?」身後傳來他低沉的聲音。
「因為沒有牽掛,所以坦然。」也因為,喝了這杯酒後,她就能見到想見的人。
身後傳來他低低的笑聲,「沒有牽掛,好一個沒有牽掛。如果夜天還活著,現在就在皇宮外的某個角落,你還會舍得死嗎?」。
手中的酒杯抖了一抖,墨玉察覺到自己的緊張和震驚,忙控制自己冷靜下來,沉聲道︰「皇上,逝者已矣,莫擾了他的亡靈。他若還活著,我依然會死,因為決定我生死的,從來就不是他。」
時間差不多了,此刻朝臣們應該已經在大慶殿等候已久了吧!皇上若再不過去,恐怕他們又有意見了,臨死前都不能讓她安寧。
「珍重。」
沒有哭鬧,沒有不舍,沒有不甘,沒有惋惜,沒有悲傷,有的只是簡單的兩個字,卻勝過千言萬語的道別。不,是訣別。
仰頭,舉杯就唇,冰冷的瓷杯踫到柔潤的朱唇,會讓你立刻清醒地知道自己不是在喝茶,而是酒,絕命酒。
一股勁道十足的掌風自右手邊而來,在墨玉還沒來得及喝下杯中酒的時候,將她手中的酒杯打落在地。「噹」的一聲,翠青色的酒杯碎得四分五裂,酒水撒了一地。
墨玉不解地轉頭看他,「為什麼?」
卻見他怒氣騰騰的一甩衣袖,便大步地往殿門口走去,厲聲道︰「馬邢,傳朕旨意,貴妃紀氏德行有失,自即日起,囚禁于玉仙宮中,日夜焚香誦經,以求贖罪。此外,撤掉宮人,所用之物,一切從簡,禁止任何人探望,此生不得再踏出玉仙宮一步。」
柴榮,何苦呢?
終究,他還是愛她的,他終于意識到,她和江山一樣重要。江山,他要,美人,他也要。即便此生不復相見,只要知道她在里面,每每抬頭的時候,能看到她宮殿里的瓦頂,每每經過的時候,能听到她的笛聲,月冷清風下,他們同屬一片天,也足矣。
若是沒有了她,那這江山,坐著還有何意義!
說不感動,那是假的。墨玉深呼吸著閉上眼楮,再睜開時,兩顆晶瑩的淚珠已經自眼瀲滑落,無論如何,她還是謝謝他,謝謝他愛她。
雙膝落地,雙手合十,墨玉跪在正殿門口,向著遠方的某處方向,虔誠地叩了三叩。喃喃道︰觀世音菩薩,信女紀墨玉,得上蒼護佑,身體康健,不僅有了家有了丈夫,也有了孩子。可是信女卻犯了一個錯誤,有了丈夫卻生下別人的孩子,這是我造的罪孽,請菩薩看在信女真心悔過的份上,不要降罪于我的孩子,以及我所愛的人。所有的罪過,就讓信女一人承受吧!若得菩薩垂憐,信女願以三世朝華,換得他們一世安。
夜天,從此我在宮牆內,你在宮牆外,此生不復相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