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娥出了東廂房就听見沾了滿臉灰的冬梅抱怨念喜笨手笨腳,秋菊一邊數落她欺負念喜年紀小,一邊敦促著她快些收拾撒了一地的木頭。
秦娥在房檐下看了一會兒,會心一笑,招手叫來念喜。
「你小姐姐一個人在屋里,你去陪陪她。」
念喜一向听秦娥的話,點點頭一溜煙兒跑去找秦嫣。
秋菊迎上來埋怨道︰「雖說念喜不過三四歲,但做下人的就是要懂規矩,二小姐就是二小姐,怎麼能叫小姐姐?大小姐也太慣著她了。」
念喜是她們在來遼東府的路上撿到的棄嬰,是秦嫣趴在馬車的車窗上發現了被丟在草叢里,裹在大紅襁褓里小小的她。不知道是不是緣分使然,念喜從小就粘秦嫣,什麼事都听她的。在這淒涼的三年歲月里,給秦嫣帶來了很多快樂。
念喜兩歲多了還不會說話,她們都以為她是個啞巴。結果有一天秦嫣摔了一跤,她一著急喊了聲「小姐姐」。但直到三歲,還是只會說些簡單的詞句。而稱呼秦嫣只叫小姐姐,怎麼也不肯叫二小姐。
秦娥想到在大火里陪她赴死的念喜,心就軟成了一汪水。
「她是嫣兒救的,兩個人有緣分,嫣兒又真心把她當妹妹待,她喜歡叫小姐姐就這麼叫好了。」秦娥笑道︰「念喜年紀小,咱們又在這麼個地方,規矩固然重要,但大家守望相助的溫情才是最要緊的。」說到這,神色黯然下來。「若不是有你和冬梅,還有二嬤忠心耿耿的守護著我們,只怕我們也熬不到今天。」
秋菊連忙道︰「大小姐您可是折煞我們了,這都是我們的本分。」
秦娥不再說什麼,轉身去了正房。
一旁干活的冬梅嘀咕道︰「大小姐最近有些不一樣,以前總是郁郁寡歡的模樣,現在卻看著精神多了,就是有時候覺得她很傷心似的。有一次看著我,半天都不轉眼楮,我喊了幾聲,她才回過神,一副很是欣慰的樣子,弄得我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秋菊擰了擰她的臉,嗔道︰「就你話多,還不快去干活。」
這邊秦娥快步去了正房,一掀簾子就看見穿著褐色對襟長襖的二嬤端了盆水從里屋出來。
秦娥上前接過水盆,道︰「二嬤快歇歇,這種小事我來做好了。」
二嬤去搶水盆,道︰「大小姐是金枝玉葉,怎麼能做這種粗活?」
秦娥道︰「二嬤,您是母親的乳娘,母親身子不好,多虧了您里里外外的照料,我在心里是把您當外祖母一樣的長輩孝敬的。」
二嬤紅了眼圈,哽咽著喊了聲「大小姐」。秦娥也紅了眼楮,垂頭把水端出去倒了。
秦嫣出事當天,二嬤的尸體在村外的河里被人找到。橋下的冰面被砸了個窟窿,二嬤就是從那里掉了進去。撈上來時,整個人凍成了冰坨子,懷里還緊緊抱著給沈氏抓的草藥。
秦娥回來時,二嬤已經收拾好情緒,和藹道︰「快到晌午了,我去廚房幫看看。」
秦娥目送她出去,平靜了一會兒才掀了厚厚的棉簾子進了里屋。
沈氏穿著藤黃色的對襟短襖,蓋著棉被靠在大迎枕上。烏黑的頭發盤了圓髻,帶了一支素面銀簪,白皙的臉龐帶著久病不愈的倦容,見秦娥進來,露出溫溫柔柔的笑。
秦娥站在門口,淚意又涌了上來。
沈氏見她不動,笑道︰「傻孩子,站在那干什麼,快過來坐。」
秦娥連忙走過去,緊緊抱住沈氏的胳膊,依偎進她的懷里。
沈氏笑的更開心了,撫著她烏黑的頭發笑道︰「你怎麼也像嫣兒似的了,抱著我的胳膊撒嬌。」
秦娥感受著母親溫柔的懷抱,使勁兒咬了下嘴唇才沒讓自己哭出來,甕聲甕氣的道︰「難道只有妹妹可以撒嬌,我就不可以嗎?娘真偏心。」
沈氏呵呵笑起來,低頭看她。「我們元娘居然會吃醋了,可真是稀奇,快讓我瞧瞧。」
秦娥作為長女,人前人後都自我要求甚嚴,說話做事都穩重大方,很少做小女兒態,因而沈氏十分意外。
秦娥也有些羞酣,更低了頭不讓她看。母女兩個在午日溫曦的陽光下嬉笑著,一片溫馨寧靜。
秦娥趴在沈氏的懷里,懶懶的說了好一會兒話才戀戀不舍的離開。二嬤端了飯菜進來,打趣道︰「大小姐可真是靈丹妙藥,每次來看夫人,夫人的病就好了許多。」
沈氏笑道︰「元娘最近性子活潑了許多,也柔軟了許多。」
二嬤道︰「這樣才好呢,以前大小姐就是心思太重了,思慮太重可是傷福壽的。小姑娘家,就是要歡歡樂樂的才好。」
沈氏神色黯然的嘆口氣︰「是我的錯,若不是我身子不爭氣,她又怎麼會小小年紀就當家理事。若不是我被方氏陷害,又怎麼會堂堂的千金小姐不做,跟著我流落到這冰冷山坳里受苦。」沈氏眼里蓄滿淚水︰「是我這當娘的沒有用,連累了孩子們!」
二嬤後悔不迭,暗恨自己不會說話,忙拿了帕子給她擦眼淚︰「夫人千萬別哭,眼楮剛好一點,若是哭了又要疼好久,兩位小姐又要心疼了。二小姐的病還沒好呢。」
想起二女兒,沈氏淚意更勝,但也忍著沒有再哭。
沈氏深吸一口氣,似是下了決心,如水般清澈的眼楮透出堅定的目光。「二嬤,你給我磨墨,我要寫信。」
二嬤嚇了一跳,但還是很快的備好筆墨紙硯。
沈氏挽了袖子低頭寫信,端莊秀麗的簪花小楷很快寫滿了一頁紙。約半盞茶的功夫,信就寫好了。沈氏將信封好,沉默了幾息,在信封上寫下「秦沇親啟」。
二嬤心里默默嘆口氣。
夫人要寫信,她還以為夫人想通了,準備以退為進,跟老爺服個軟。沒想到通篇信寫下來,只說兩個孩子大了,大小姐更是到了說親的年紀,讓老爺記得她是嫡出的大小姐,跟著她呆在遼東府的祖宅不像個樣子,讓他派人把兩個孩子都接回去。
卻沒有提接自己回去。
夫人到底還是不肯原諒老爺,甚至連夫君也不肯叫。
二嬤看了眼寫了封信就累得說不出話的沈氏。
夫人一直苦苦撐著,不過是因為兩個小姐還小。若是小姐們被接回了府,夫人怕也撐不下去了。
二嬤拿著信暗自傷心,沈氏睜眼笑道︰「嬤嬤想什麼呢?」
二嬤踟躕道︰「夫人,您這又是何必呢?就跟老爺服個軟好了,雖然委屈,但只要咱們回去了,還怕收拾不了方氏那個賤人嗎?」。
沈氏搖搖頭,沉聲道︰「嬤嬤,他們若是想讓我回去,當初就不會把我送過來了。秦家是不會要一個娘家被滿門抄斬的嫡妻的。」沈氏冷聲嗤笑︰「這些年,他們一直等著我死呢。我死了,他們就可以既保全了詩書禮傳世家的好名聲,又可以趕快聯一門好親,穩固秦家的百年基業。或者更進一步,謀個三品以上的缺。說不定還有機會拜相入閣,再出位閣老。他們可是肖想那個位置很久了。」
二嬤又何嘗不知道這些,但心里終究意難平。「可是夫人,你就這樣便宜了方氏嗎?」。
沈氏雙目微闔,面容端凝。
「我不在乎了,秦沇到底信不信我會害人,對我到底還有沒有感情,是不是方氏在陷害我,這些我都不在乎了。從他決定把我送出秦府,甚至連元娘和嫣兒都不要的那刻起,我的心就死了。」
沈氏看向二嬤︰「倒是對嬤嬤我十分歉疚,那日大嬤為了救我抗下了所有的栽贓,一根繩子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還有春蘭和夏竹,跟了我十幾年,最後我卻沒能保住他們,也不知道被老夫人賣去了哪里。」淚水從沈氏的眼楮里奪眶而出。「我最恨的,其實是我自己,是我的無知和無能害了她們。」
二嬤哭著握住沈氏的手︰「夫人,是方氏處心積慮要害您,您怎麼能怪自己?您待奴婢們那樣好,沈家帶奴婢們那樣好,就是死又有什麼關系。大姐、春蘭、夏竹,她們就是為著這個義無反顧的保下您,您可千萬不能這樣自暴自棄啊!」